荒芜城_周嘉宁【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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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我们没有吃成麻辣烫,而是去了一家很久未光顾的面馆。面馆挤在一条弄堂里,远未到饭点,却已经挤满人,这儿向来如此热闹。像过去惯常的那样,我要了雪菜肉丝面加一个荷包蛋,微微则要了辣肉面,又从冰柜里自己拿了两瓶可乐。几乎都坐满了,我们只好拼了张桌子挨着两个陌生女孩坐下。

  刚坐定,我就四处张望找那位阿婆。阿婆是这家店的老板,平日里每天都坐在门口收钱。这儿的面与其他地方不一样,汤特别鲜美,据说是她每天清晨起床亲自熬的,祖传的秘方,其他地方学都学不来。她脾气不好,对客人们从来不给什么好脸色,看到剩下很多没有吃完的更是会当面咒骂几句。但若稍微对她说两句好话,她又会多送一碟酱菜到桌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性格。

  “忘了告诉你,阿婆死了。”微微说。

  “啊?怎么了。”

  “不清楚,也就是过年前那段时间吧。突然这儿就挂了张停业通知,听这儿隔壁店里的老板娘说是阿婆死了,所以店也就关门了。我还真的伤感了一阵子呢,那会儿冬天里最大的期盼就是来吃碗热腾腾的面了,配上她自己熬的辣椒油。结果等到春天的时候,这儿又重新开了,是他们家里长子重新接管了再做吧。你看那儿收钱的是他老婆。”她朝那儿努努嘴,我转头过去见着一个正在喝茶的中年女人,刘海烫得高高的,没什么表情。

  说话间两碗面端了上来,还跟原先一样冒着油光,香气扑鼻。微微起身伸手从筷筒里拿了两副筷子出来,自然地用纸巾擦了擦,再递给我。又从隔壁桌拿来辣椒,在我俩的碗里各舀了一小勺以后才坐定下来。

  “放心吧。还是那么的好味,我之后来吃过很多次,生意比原先还好。晚来一个小时的话,许多浇头就都卖光了。”她说着,稀里哗啦地吃起来。这让我觉得她身上那些陌生的部分稍微褪去了些。

  “你很久没有去过咖啡馆了吧。”我问她。

  “嗯,你们都不在,我自己去没什么意思。”她头也不抬地回。

  “你知道保罗先生死了么?”我说。

  “嗯?”她顿了顿,看看我,又继续低头吃面,隔了会儿含着一口肉含糊地说,“怎么尽是些这样的事情。”

  于是我把从胖子与大奇那儿听来的故事拼凑起来,囫囵讲完。“你说可怕不可怕,他死的那会儿并没有人发现,死了以后也没有人过问。”

  “这没什么。”她说。

  “你的心肠现在也越来越硬了。”我说。

  “可不是么。”她专心地吃着自己的面,好像其实事情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有些沮丧,那种捉摸不定的陌生感倏然再现,弄得我完全不知所措起来。于是我们各自沉默了会儿,满头大汗地应付着放了太多辣椒的面条。

  “你还记得小杰么?”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

  “记得。摩托车小哥。”我说。

  “他得了癌症。”她轻描淡写地说,但这会儿我知道她是故意装成心不在焉的。

  “还好么?”

  “也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新年里,他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说,大姐头,我得癌症了。你能想像么,就是他平常里那种大大咧咧毫不在乎的口气,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一样。应该是淋巴系统出了问题,暂时死不了,但是活着的质量也不会高到哪里去,那段时间里都在医院里住着呢。”

  “后来呢?”

  “后来正好过情人节,他实在忍不住了,下午从医院里逃出来找我。我反正也没有男友一起过节,就陪着他两个人在外面溜达了一个下午。他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到死的时候竟然还是个处男,我说那找个病友吧。他说他找过了,二楼就是乳腺癌的病房,他白天特地跑过去看看有没有女生,结果住着的都是过了更年期的中年妇女。他说得可生气了,大姐头,就没有年轻女孩得癌症的么!”她说,说着我们都笑起来,明明是难过的事情,却忍不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这么悲惨的事情,又发生在曾经每天见面的人身上,却不知怎么的像假的一样。大概就是根本不能相信吧。

  “之后就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她说。

  “现在是秋天了,没有消息就算是最好的消息吧。”

  “嗯。”她点点头,把还剩下一点的面条推到一旁,又专心喝起可乐来。她始终低着头,于是我不时地看看她,她描着的眼线有些晕开。

  “你真的为保罗先生的事感到难过么?”她问我。

  “说不上。刚听到的时候当然觉得诧异,之后每次想起来,更多只是在自怜吧。”我不知怎么地就用起了大奇的词语来,“总能联想起自己的处境。”

  “我现在都能想起来我最后一次遇见他时的情形,那会儿我已经不在咖啡馆做了,老虎也早从我们一起租的屋子里搬出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吃盒饭吃坏了肚子,大概是坏掉的猪肝吧,上吐下泻。我打电话给老虎,他关机了,所以最后只好自己打车去医院挂水。等到挂完水从急诊间出来,天都快亮了。我想去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些水喝,结果隔着条马路看见保罗先生。他一个人,正从里面走出来。那天非常冷,他穿着件我们从未见过的棉袄,从头裹到脚,像是问其他人借来的。我猜想他可能也是来看病的,他看起来极其糟糕,脸上全无血色可言,手里抱着桶水,正是我想要买的那个牌子。就在他快要抬头看到我的时候,我赶紧跳进一辆正巧开过来的出租车里。”

  “尴尬?”

  “不完全是。只是,他看起来那么孤独,简直无药可救,而当时的我应该算是他的同类吧。我们是一种人,但是一种人难免会有些彼此仇视。”她说。

  “嗯。”

  “所以他死了,这真的没什么。”她说,“那个情人节的下午,我陪着小杰去了复兴公园,他穿着件厚厚的夹克,但是我看见里面病号服的领子了,心里就觉得很难过。回去的时候他说要走回去,我看他脸色一点都不好,就帮他叫了辆车,塞给他五十块钱。没有其他任何事情是我可以帮到他的了。”

  这时候店里已经聚拢起更多人,他们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有很多下班后独自来吃碗面的人,他们一边对付着面前的食物,一边紧紧盯着手机或者报纸上的新闻,吃完以后心无旁骛地推开椅子离去。我们身边的两个女孩则始终保持着飞快的语速交谈。短发的女孩说她妈妈的同事为她介绍男朋友,家里没有房子的想都不要想,直接就被她妈妈拦截掉了。另一个浓妆的女孩说她的妈妈说不能嫁给医生,因为医生是要三班倒的,而且医院里面那么多小护士天天盯着,这可怎么吃得消。

  我们俩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看,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我说。

  “切。”她撇撇嘴。

  其实我真的是这样想的。看她们说得起劲,几乎连筷子都来不及动,面前的两碗面简直要胀开来。我不由担忧起来,要是阿婆还在,一定会当堂让她俩难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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