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账付钱以后走出面馆,站在马路边点根烟。她不再那么冷了,说我们不如随便走走。这儿离着咖啡馆很近,但我们谁都没有提出要去那儿,甚至还小心翼翼地绕开那里,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无法描述心中的感觉。可是一旦吃完饭不去咖啡馆,就简直没有地方可去,稍走出两条马路就感到无所适从。于是干脆还是绕回停车场去取车。
停车场边上是个体育场,有一群穿球衣的男孩在里面踢球,天慢慢暗了,聚光灯从高处打下来,把草坪衬得碧绿,每个人都拖出条影子来。他们跑动着,彼此呼喊的声音却隔得很远。我们趴在铁栏杆前看了一会儿。
“真像我很久以前做的梦啊。”她说。
我侧过脸去看她,灯光从上面照下来,把她睫毛的影子也拖得很长。然后我们继续走,不时踢一脚地上的易拉罐,或者看一眼柱子上的小广告。等到开着车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车亮起了油灯。于是我们开车去了最近的加油站。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刚刚吃过晚饭正准备要出夜班的出租车,亮着绿色的顶灯。我们挨在队伍里,开着收音机,谁都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队伍迟迟不动。有个男人从前面朝我们走来,敲敲车窗。
“前面有油车在卸油,我们都准备去其他加油站了。”他弯腰说。
“附近还有哪儿有加油站啊。”微微探出身体去问。
他絮絮叨叨指了一通路就走了。前面的车也都陆续掉头,我们往前移了一段距离,她转头问我说:“我们要换个地方么?”
“你着急回家么?”
“时间还早。”
于是她干脆熄了火等待。我们把车门打开,从近旁的荆棘丛里间或听到虫鸣,也有风吹来。我倒希望时间停滞一会儿,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也没有什么可逃避。她拿出润唇膏来慢慢涂,然后点了根烟递给我,烟嘴上也都是润唇膏的味道。然后她把座位调得往后靠了靠,看看我说:“这个座位上很久都没有坐过人了。”
“你刚拿到驾照的那天,也是我坐在这儿。”我说。
那天我们沿着高架慢慢开,竟然直接开上了去往苏州的高速公路。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路面上开车,也是这样的季节,或者还更早些,我们轮换着抽烟,把车窗打开时,发动机的声音就盖过了车厢里的音乐声。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去,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做,只是随便开着车兜兜转转。我们的心里紧张害怕得要死,不过都没有表现出来。我死死地抓住副驾驶座旁边的把手,每次旁边有车擦身而过的时候,都觉得要撞上去了,命悬一线。我再偷偷看她,她紧抿嘴唇,眉头皱得死死的,背挺得笔直,早就出了整头的汗。
我们一鼓作气开到苏州,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紧张得几乎虚脱,连胃口都没有,只互相看了一眼说,还是回去吧。回程的时候天都黑了,大光灯只能照亮前面一小段路,为了给自己打气,我们一路放着陈升的歌,在座位上跟着小声哼哼。最后开回咖啡馆以后,我们俩车门都顾不上关拢就赶紧下车抽烟。店里的男孩子们都跑出来看,我们不知道怎么把远光灯关上,开进市区以后折腾了半天。那会儿它把整条小马路都照得透亮,胖子叼着根香烟摇摇摆摆地走过来,随便一弄灯就灭了。之后他也不看我们一眼,没事儿人似的走回去,我们都知道他心里总能为这样小小牛逼轰轰的举动而得意坏了。
“后来有一次我在高架上出了车祸,下暴雨的天气里撞到了护栏上。我当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撞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可能这就要死了,心里一片空白,没有什么惦记着的人,也没有记忆的闪回。就想着,这么死了,可真荒唐。”她说,“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把保险杠和大灯撞坏了而已。”
“嗯。”
“然后我从车里出来,不知怎么特别想见你,劫后余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要跟你一起去吃顿火锅烧烤什么的,大鱼大肉。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在上海还是北京,但即刻就发了消息给你,你隔了很久都没有回我。”
“我在北京,那段时间里天昏地暗的,手机常常关着。”我不由想要解释。
“没有关系,我不是要怪你,我能理解你。”她说。
我们都没有作声,又点了根烟。“有点冷哎。”她说着,关上车门,然后又是长长的沉默。前前后后的车都熄了火,静静地趴着。这就像是工作日打烊时的咖啡馆,几乎没有客人了,我们有时坐在窗边的沙发座旁,有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整个冬天胖子都说要在门口放两把煤气伞取暖,却迟迟没有动静。直到有一天,戏剧学院里的年轻男孩们对着一个穿短裤路过的女孩吹起口哨,我们才突然意识到夏天来了。四季的更迭曾经是用这样的方式展开的。回望当然更容易。我想。
过了很久,前面的车抖动了一下,亮起尾灯来。渐渐地所有的车都发动起来,我们像从一场寂静的梦里醒来,从后视镜里互相看了一眼。我心里涌出些温暖,现在想来,能够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彼此心安理得保持沉默的人,也只剩下她了。比起一个可以一起沉默的人来说,要找到一个无话不说的人反而更容易些。
加完油以后,她打开导航仪。
“哇,你导航仪的牌子叫迷航。”我说。
“明明是远航,阿姐!”她叫起来,隔了一会儿她说,“前几天晚上看了个恐怖片,讲一个镇子的人都被浓雾困住了,巨大的怪物从大气层外面闯进来。男主角被困在超市里,几天几夜的,所有人都绝望了,费尽力气抢到辆吉普,亮起整排的远光灯,往迷雾外面开。最后开到没有油,依然没能开出迷雾。”
“后来呢?”
“后来,后来忘记了,只记得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雾气,看不见一米开外的风景。”这时我们在高架上,窗开了条缝,外面快要下雨的样子,有水汽蒙在玻璃上。我也并非不再难过,但是痛感在迷惘面前显得毫无力气。“我最恨亮油灯了,有时在夜路里怎么也找不到加油站,一路往前开,路边的景色又变得非常萧条。好像最后几滴玩意儿随时都会用尽。”她顿了会儿说,“你知道的,好绝望。”
拾壹 ◇
在我们去怀柔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这是我与阿乔在北京最后一次出行,其实也是第一次和惟一一次。我们把冬天远远地甩在身后,像是驾车逃离世界末日的场景,高速公路两旁皆是北方夏天的风景。强烈的阳光在柏油路面上反光,远远望去像是一道道水洼。我们一路放着喜欢的音乐,有时他把车窗摇开抽根烟,也递来给我抽一口。半个小时后,我们开进一整片乌云。刚才的太阳转瞬不见,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不得不立刻把雨刷打到最快,才勉强看见几百米开外打了双跳灯的前车。
我初初有些害怕,却又很快在瓢泼里找到一种久违的无畏感。这就像是在无数个黎明之前我们陪伴着屏幕里的人类与僵尸厮杀,末日感死死抓住我们,大致就是眼前的场景。雨水把一切都隔开,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他世界。这样反倒让我觉得安心起来,甚至暗暗希望眼前的一切持续下去。我失去控制地踩着油门,仿佛雨幕的更深处正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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