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降温了。”我说。
“可惜天又要暗了,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去花园里走走。周围的地方,我几乎哪儿都没有去过。”
“明天白天我们可以一起出去走走。”我说着,把手伸给她。
“没关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捏捏我的手,倒像是反过来在安慰我。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啊,觉得太辛苦了,简直累坏了。”于是我们又爬上床,我在她的身边躺下,她侧身睡着,隔着窗帘,我们都能够看到外面仅存的天光在渐渐消逝。渐渐地,四肢失去了知觉,我知道梦境就要到来,却不知会是怎样,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尽管微微就在身边均匀地轻声呼吸着,很快我们又在各自的梦境里变成孤立无援的个体。我已经不再于灰茫茫的梦境里辨别方向,有时往前走,有时停一会儿。寂静无声的,没有风,没有人,没有鸟从头顶飞过,护城河的水纹丝不动。我突然不再觉得孤独,我觉得我能够待在那儿,长时间地待在那儿。在那些迷雾之外,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有些微弱的呼吸声,始终在持续着,我能够待在那儿,永远永远地聆听下去。
过了很久,我听到浴室里传来的水声、翻动橱柜的声音、走路的声音、开窗和关窗的声音。日常世界运转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而我踯躅在迷雾里,竟然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走两步。我竟然因为白昼的到来、梦境被驱散而感到害怕起来。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微微出门去了。外面是另一个阴天,下过雨,也不知道是几点。我起床洗澡,浴巾还是湿的,椅背上耷拉着她脱下来的胸罩,她不像是走远了的样子,但却也不像是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我坐回到床边,房间里有股陌生的洗发香波味道。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小盒念慈庵的薄荷糖,我想要拿一颗,打开的时候却看到里面装着的都是药。药沿着铝箔纸一颗一颗被剪开,我拿起一粒看了看,又放下。把盒子盖拢,放回原处。然后又拿起她放在枕边的书,厚厚一本张爱玲,于是我打开台灯,翻到被她折了角的那一页。哦,原来那句原话说的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就不喜欢我的了。”我拿在手里又往后翻了两页,心想,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拾叁 ◇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打开信箱时竟然有一封前两日漏看了的工作面试通知。是一间画廊的项目经理,所有要求的条条框框概括起来也就是两个字:交流。这明明不是我所擅长的,甚至称得上是致命伤。却是这段时间来我收到的惟一一份面试通知。再看看时间,两小时以后,勉强来得及赶上。
天色始终昏沉,我不得不开了盏台灯,几乎忘记这里的秋天常常是悲凉的。打开抽屉取化妆品的时候,却看见蟋蟀罐里的蟋蟀蜷缩起身体,触角从两侧垂下来。晃了晃罐子,它就顺着透明的罐壁慢慢滑下来。其实它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两样,但我不知怎么的,却明白它是死了的。看样子,也就是昨晚刚刚死。我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坐下来,又看了它一会儿。它还是那副模样,一动不动,也不再发出啾啾、啾啾的声响。于是我拿出手机,给大奇发了条消息说,简单说了句,蟋蟀死了。他却立刻就回了电话过来。
“没有关系的。”他这么说,像要安慰我,以为我真的很在意似的。
“嗯。”我支吾着,其实我心里并感觉不到什么伤感,被他安慰得反倒尴尬起来。
“这个时节走的蟋蟀无非是因为缺水或者缺食,送给你的时候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他快快说着。
“喂养动物从来就不是我所擅长的。我这样冷血的人还是离这些温柔的事情远一点的好。”
“乱讲。哪怕现在不死,再过个十天半月,真正的寒风一起,你到暮秋的田野里看看,成片的蟋蟀倒毙在路边。这就是自然,尘归尘,土归土。”
“我知道你是在宽慰我。现在想来,我从来没有把其他的生死太放在心上,这样说是不是显得自私和薄情。”
“你总是这样说自己,倒像是在为自己找个逃避的借口。”他说,“说个更惨烈的给你听。去年这个时候,虫事刚刚结束,对我们那个圈子的人来说,也是到了封盆结栅的时候,就是让老将们颐养天年呗。我正好要出差十天半个月的,那么多的盆盆罐罐也没有朋友可以托付,所以就干脆把楼底一口枯井的盖子撬开,稍微备了些食物和水,把准备赴死的蟋蟀们通通放在底下。”
“很残酷。”
“还有更残酷的。第二天就下了整天的秋雨,我晚上的飞机走,临走时我想再看它们一眼,结果再次撬开盖子时,它们都已经死得横七竖八。对我来说,它们与在朝鲜战场上冻死的老兵们没有什么两样。”
“你会因此而难过么?”
“我从小玩蟋蟀,所以性子也早就像个医生,见惯生死。那次你错过了的狩猎,有虫友把刚捉到的小蟋蟀无情地用铁锹当场敲扁,因为它们没有用。我还是不忍回过头去看。其实对我来说杀戮是可以被原谅的,并没有那么难过,而死亡或者离别则是两回事。”他絮絮地说着,我就默默听。仿佛是可以想像他的脸,他若在我跟前,此刻的脸上必然是挂着悲伤。与之相比,难道我还不算是铁石心肠?
突然他口气一转,问我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
“在办公室里扮演老板的角色。”
“放屁。我在房产公司里签合同呢。刚刚那会儿正要签字,就收到你的短信,也不知道怎么的,手脚都颤抖起来。只好停下笔来,跟他们说出来接个电话。现在满满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我,你说怎么办吧。”
“唔。”
“你瞧我多辛苦,为了想与你一起生活,连房子都买下来了。”
“别说这样的话。”我说。
“别担心,我开玩笑呢。其实对你,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又谈何决定。”
“我只是想告诉你,蟋蟀死了。”
“所以你想说的是,我们之间最后的那些牵绊也随之死去了是么。”他像是在认真说,接着又解嘲似的补充,“要是我能够义无反顾,我早就扑通跪下来了,但是我已经变成一个怯懦的人。我这个人太糟糕了,他妈的一切都只放在嘴边说说,就是太希望博得你的爱。其实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在乎,我只是说说的,宝贝。前几天,我还问朋友说,蒂凡妮的戒指是不是在香港买会更便宜些。都是傻话罢了。”
我知道他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试探,归根到底,成年人的世界里,谁都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谁都孤独,谁都迷惘,谁都有自己的防御机制来抵消一切。哪怕是如大奇这样敞亮与热烈的人,也都是如此。
“但是你别躲,我用手指比作枪指着你呢。”他叹口气说,“算了,枪枪虚发。”
“我一直有话想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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