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放心说。”
“我这样的人,铁石心肠的,你情义深重,用在我身上却毫无意义。”
“打住,你先别说了。我此刻正在筑巢引凤呢,你非要此刻说这样的话么。”说着他着急地挂断电话,惟恐被我打破了他的计划。
而我的手里还握着蟋蟀罐呢,我并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从市场里买过各种植物,看它们开不过一季的花就纷纷死去,也不过是扔进垃圾桶里,枯萎的枝叶从垃圾袋里支出来。这只蟋蟀又有什么两样,那些从噩梦间流着眼泪惊醒的夜间,都是它微弱的叫声把我带回到现实里。而现实与梦境的间隙对我来说依然如此重要么。或许只有陪伴才是最真实的,看着它静悄悄地待在一片菜叶旁边,再稍稍摩擦一会儿触角。这么想着,觉得所有形式化的哀挽都是没有意义的,干脆把蟋蟀罐连同里面那一粒已经干瘪掉的毛豆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里面有些中午家里人吃剩下的饭菜,有一些橘子皮和团起来的废纸巾。稍微抖一抖垃圾袋,就不见了蟋蟀罐的踪影。这仿佛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然后我坐回桌边,开始为了面试认真化妆。这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收拾过自己,睫毛膏没有拧紧,结块了很久都不曾发现。眉毛潦草生长,两颊因为换季而蜕皮。镜子里面的那张脸都快要看不清了,让我自己都很想伸手去拂一拂,像是可以拂去什么灰尘。这当中我几次想要停下来,修眉毛的刀钝了想要停下来,涂唇膏时嘴唇干裂了想要停下来,念及时间或许来不及时想要停下来。都是借口而已,我自己明白。
面试走了一个与以往差不多的流程。我面前的一次性纸杯里倒了些温水,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他大致给我介绍着画廊的情况,又问我些简单的问题,有时候把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有时又突然后仰靠着椅背点起一根烟。他看起来算是年轻,大致与我同龄,穿着妥帖的衬衫,裤子上也熨烫出笔直的裤线,坐着时候露出脚腕一截深色的袜子,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戒指。这种哪里都不会出错的模样却叫我不安起来,与他的稳妥相比,我多少显得笨拙以及不合时宜的木讷。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以后,一切正常世界的操作过程依然让我感到不适。
“之前的工作听起来很不错,为什么不做下去了?”他问我。
“大概是因为始终没有习惯地域差异吧。”
“嗯,这是个大问题。”他隔着镜片打量我,问的问题始终无关痛痒,又保持着很好的节奏,没有冷场,也绝不显出热情,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我们就这样交谈着,不时沉默一小会儿,他再次点起一根烟的时候,竟然问我说,要不要。我摇摇头。
“在做这个行当之前,我做过两年警察,在哈尔滨。”他突然这么说。
“听着真是出乎意料。”我敷衍地应和。
“那时候脾气很坏,与现在比起来完全是两种人。我们把犯人铐在暖气片上,只铐大拇指。地方很小,他们没有办法完全坐下来,这样待上一天,真的生不如死。”
“你打过他们么?”
“嗯。在你的生活里,一定没有见过什么真正的坏人。但是我见过的人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别指望他们的心里还有什么善意,他们就是些人渣。最可怕的事情是,面对他们的时候,你心里所有的恶意也都被激发出来。愤怒变得难以控制,心里所能够感觉到的全部都是黑暗。”他顿顿说,“怎么会说起这些,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情来了。”
说着他伸个懒腰,望望四周。这间屋子大概是画廊布置出来专门会客用的,门口挡着屏风,香炉里燃着让人昏昏欲睡的香。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摆着张茶盘,他泡了茶,却一口也都没有喝过。看起来我像是他今天面试的最后一个人,他不曾看过一眼手表,好像根本就不担心时间。
“我上个星期刚刚从意大利回来,接待我的当地人有个私人城堡,墙上挂满各种真品。那会儿天黑得总是非常晚,我们在他家的花园里喝酒,从傍晚一直喝到深夜。”然后他认真看着我说,“这才是生活。”
他这么说,好像觉得我真的会认同他,或者我至少该知道什么是生活。可是这种生活和那种生活的区别到底又是什么。他这么说着,放着的茶都已经彻底凉了,外面的天色也在渐渐暗下去。我望望窗外,落地玻璃外面是错综的植物,麻雀撞来撞去。我想起念大学时的同学,毕业以后就全部失去了联系,读的是文科,所以偶尔电影散场时会在密密麻麻的字幕里看到熟悉的名字,或者候飞机消磨时间时,翻翻杂志的版权页,也能撩起些记忆。可是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他们所对应着的模样,好像他们都已经凭空消失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这样想来也就不免疑惑起来,又是怎么样的人每天在我的世界里行走着呢。
然后男人从桌子后站起来,探出身体来与我握手告别,又客气地说:“你来我们这里工作的话,会不会觉得委屈?虽然说是间画廊,听起来洋气,但平日里要应对的都是琐事,又难免要与各种平常人打交道。”他不自觉地把平常人这几个字说得很响。
“大家不都是平常人么?”我说。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他说着,送我到电梯口。离开那间办公室以后,他突然显得不安起来,像是被剥掉了层衣服。因此等待电梯的时间就显得漫长难熬。我们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只好望望窗外,抱怨了几句天气。直到电梯门关拢起来,把他彬彬有礼的笑容和名牌衣衫都隔绝在原地,我才松了口气。就像是从别人的梦魇里走了一场,劫后余生,免不了还想要往裙子上擦擦手,好把最后那个软绵绵湿漉漉的握手也一起擦去。
出门站在街上点了根烟,看到静了音的手机上留着一串未接来电和短消息。全部都是大奇发来的。我打回去时他问我说能不能一会儿见上一面。我说怎么了,他说没事,只是有些话觉得想要面对面说。我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刚刚的面试不知道为什么让我突然对于世界多出些勇气来,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应付不了的。况且他在电话里振振有词地说:“你自己说的,与其对着键盘隔着电话说上天长地久,也不如膝盖碰着膝盖喝十分钟的茶。”我也真的是这样想的。
走到他家楼下时,我远远望见花坛边坐着个人。天已经暗了,靠着路边发廊透出的粉红色灯光,我也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大奇。原本以为我们已经非常熟识,却在此刻透出些不确定的陌生。于是我停下来,望着他。他也站起来。我们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在确定是彼此以后才放松警惕。他挥挥手,大步朝我走过来。那模样依然是初初见他时的草莽,又带着些难得的温柔。我竟然看着有些难过。
“我在等着你呢。”他说,坦荡荡地盯着我看,仿佛下午电话中的那场对话不曾发生,荡然无存,“你修了眉毛,其实不修眉毛更好。但是你今天很好看,更瘦了,与往常看起来又不一样了些。”
52书库推荐浏览: 周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