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_周嘉宁【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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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起往楼道里走去。半途他突然停下来,原来在一盏路灯旁边,挣扎着一只翻不了身的天牛,拼命扑扇着翅膀。他走过去,轻轻踢了一脚,帮它翻了个身,才快走两步跟上我。然后我等他摸钥匙,开门,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在沙发上坐定。他砰地打开一罐递给我,我摇摇头,于是他也摇摇头,自己喝了一口。

  “下午你给我发那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他说。

  “我不知道那会儿你正在签合同。”

  “又有什么两样呢。今天是我最黑暗的一天。其实从上次见你开始,我的悲伤就一发不可收拾。”他这么说,看着我,我只好低下头去,或者看看其他地方。

  “这段时间,有时候我做梦会梦见你。”我说。

  “说说看。春梦?”他说,我们又笑起来。

  “长长的梦,大部分都记不得了,但是在结尾的时候,你突然出现,狠狠地责备我,叫我去死。你说,你希望我万箭穿心而死。”

  “傻瓜,怎么可能。你过来,到我身边来。”他如往常一样向我伸出胳膊。于是我坐到他的身边,喝了一口他的啤酒。

  “那你知道我现在爱你么。你觉得我面对你,还会在乎别的事情么。你不爱我,我是在乎的,别的,都无所谓。所以我怎么会恨你,要你去死。”他说。

  “我明白你的温柔,但是你的温柔就快要杀死我。我整天都觉得愧疚,你的敞亮像是面镜子,照出来的全部是我内心的冷酷。我暂且是个没有心的铁皮人,竟然会梦见万箭穿心而死,也真的是好笑。”

  “你不用愧疚,在与你的相处中,我也学会了东西。”

  “什么?”

  “我打算从此不做一个狠心的人。我得更温柔地对待世界,其实对你,我已经温柔满溢,但还是不够。但是你以为温柔又是什么呢,走在路上都会想到要去帮天牛翻个身,这对我来说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他说,“刚刚回家的路上,我顺路送一个兄弟,我心情很不好,一路上就都在与他说自己的事情。我不断地跟他说起你,说我觉得自己可能就要失去你了。他突然就软弱起来,泪水莹莹的。他对我说,事事相仿。他说他的女朋友有了其他人,只当他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并没有说穿而已。那会儿我们正在高架上,我突然怒从心头起,差点就要司机停下车来,勒令他分手。”

  “嗯。”

  “所以你看,每个人都是郁郁的,自己的这点郁郁又算个屁。”

  “其实我心里一直当你是个亲密的人,有时候也很想把那些从未对其他人讲过的事情对你讲一讲。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对谁倾诉过了呢。”我这么对他说。

  “妈的,你太残忍了,为什么要讲给我听。你大部分的伤心都是无以描摹的,能够说得清楚的无非是些陈年的情事,我现在爱着你,你以为我真的会愿意听到么。”

  “也是啊。我总是以为所谓亲密就是如此,要不就是铁石心肠,要不就是挖心挖肺。微微说得没错,我又怎么懂得什么是爱呢。”

  “瞧,你还要生起气来。其实你知道么,我觉得最黑暗和最沮丧的事情是,过了今晚,我也就完全没有了可倾诉和可交谈的对象。晚饭时,我手下的同事要陪我吃饭,被我拒绝了。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朋友,只当作是蹭饭吃的对象。很多时候,人要的只是个陪伴,不用想得那么仔细。”他说,“你也不用再担忧,你已经把该对我说的话说清楚了,拒绝得也算是彻底。所以从潜意识来说,过了今晚,你就能松口气,也不会再做万箭穿心的梦。而真正恐惧害怕的人,诸如我,又哪里敢想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以后可说。”

  “可是谁不是在恐惧和害怕呢?”

  “你可能觉得我现在思维混乱,答非所问。其实这几日里混乱的只是情绪,我的思维从未混乱,可算真切。那我问你,你不愿意与我恋爱,那你又想要谈一场怎样的恋爱。”

  “爱得深,爱得唏嘘,爱得扼腕。可是我这样爱过了,不想再要了。”

  “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赌气话呢。你就是那种会把不爱当做爱的人。我相信你也短暂地以为你爱过我,或许是在床上的时候,我未可知。但你别说没有。你对爱的理解都像是你自己的错觉,或者幻觉。”

  “难道你不是么,你又有什么两样。”我大声说,不知是想捍卫自己的什么。

  “我过去是,过去与你一样,但是我现在不想再做与你一样的人了。现在我可以真正地爱,你却还不会。这种东西只要自己相信就好了,没有那么难的。或许有一天你突然就会了,到那个时候再大声来谈论爱也不迟。”他说着,侧身搂过我。然后我们接了个长长的吻,像是在告别。他摸摸我的头发,手指停留在我脖子后面的那一小块皮肤上。我的心在那个时刻注满温柔,却同时也加倍地感觉到自己的冷漠与残酷。

  “而你知道什么是残酷么?”他说,“我来跟你说个残酷的事情。有次坐出租车,司机跟我聊起夏天的时候,女人常会把月经弄在他们的座位上,并给我展示他们自备的塑料袋。没错,他们是自备的,他们的心肠可硬了。说这种日子,女人们就应该识趣点。我操,真不是人啊,谁都不是自愿这样的不是么。所以其实到了最后,很多中年人的心都已经被磨得麻木起来,绝不会有怜悯。而你我,始终是不会变成这样的人的。”

  说罢,他喝光最后一口啤酒,看着我说:“此刻,我简直有一个想法,宁可从来也都没有认识过你。当然这也只是心里小小一念。因为我觉得太痛苦,而且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能做,我也与你一样。”他看起来竟然有些醉意,眼眶泛着红,不过只是一瓶啤酒而已。然后他站起来,送我出门。

  我们一同走到楼下,望望天。

  “秋天了。”我说。

  “是啊。你我怎么像是天井里的老头老太。每次乌云了,他们就浓叹一声,唉,要下雨了。天热了,就说,唉,这下天热了。”他说完,我们都轻松地笑起来。然后他替我喊了辆车,我迅速地钻进去,有些狼狈,完全没有再回头望一眼。

  我回到家里,麻木地脱去鞋子、衣服,无法入睡,不得不找出一张影碟好让自己捱过剩下的时间。找来找去,却放起一张很久以前就与阿乔一起反复看过的僵尸片。开头的时候,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醒过来,发现整个伦敦城都已经空了,英伦摇滚响起来,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一个很久很久的长镜头,就像是我每天都在做的梦。然后还没有等到僵尸出现,我就昏睡了过去。

  拾肆 ◇

  全部的家当打包只不过是花了三天的时间。我定了第四天的机票回上海,一方面是因为不想为自己留余地,另一方面则是阿乔正好出差。我揣着种落荒而逃的心态,却又要镇定地处理所有琐事。这中间我自己开车去市场里买回纸箱、蛇皮袋和封箱带,回来的时候被堵在三环上,前面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故,再往前过一个出口所有的车都纹丝不动,只好先从这个出口下了三环。这样盲目地在城里开着,有时候碰到红灯停下来,怔怔地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外面某处,看风卷起一个塑料袋吹啊吹,挂到树枝上。我看了很久,直到红灯变成绿灯,身后的司机不耐烦地按起喇叭,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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