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_周嘉宁【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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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与两三年前我初见你时不一样。”他说。

  “我们一直都算不上是认识。”我不免有些局促,他的眼神和语气都像是在调情。岁月无疑给了他一些好的馈赠,像是此刻的处事不惊。

  “我刚刚看到你,你远远站在门口,像个男孩,非常坚毅,长身玉立。然后你此刻开口说话,表达又完全是个女孩,运转自如。你是怎么出落成这样的。”他虽然在笑,但竟然显得真挚。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说话间记忆不免被剥落一些,他的名字渐渐浮出来,我正要张口的时候,却看见玻璃门被撞开,满头大汗的胖子像朵祥云一样朝我们这儿扑过来。

  “大奇。”他大声招呼着走过来,“兄弟也有段日子没见了。”

  “看到你的短信,就过来走一圈。”大奇起身从屁股后面摸出包香烟来扔给他,然后胖子才转头看到我,愣了一会儿,接着笑起来,重重抱了我一把。他还是那副样子,生活的重担像是始终在折磨着他,一脸难以甩去的不满与抱怨。把我放开以后,浑身的肉都抖了一抖。他向来如此,一半是发自内心的热情,一半又是职业病的虚情假意,在客人面前要表现出惯性的热络与相熟,却常常别转屁股在背后漫不经心地说些闲言碎语。与此同时,心灵的敏感程度又与外表极其不相称,常常叫人哭笑不得。

  他拖过一把凳子一屁股坐下,点了根烟,顿时就把我们与旁边那桌情侣间的空隙彻底填满了。那两人显然已经有些气急败坏,这会儿收拾起东西来匆匆走了,再也不会来光顾的模样。他们才刚出门,胖子就骂了句傻逼。吧台后面那两位小哥也并不着急过来收拾,吃剩的食物坦然自若地摊在那儿。要是放在过去,胖子早就对着他们大喊大叫起来,但此刻就连他自己也懒得回头往残局望一眼。于是我意识到他其实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不在意奶泡冷了才端出来的咖啡,也不在意冷柜里硬邦邦的布朗尼。他的心里像是有什么无法描述的东西正在慢慢熄灭。

  “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胖子问,他对所有人的秘密都怀着不可理喻的好奇。

  “正好路过。”我抢先说,立刻有些后悔自己的急于辩解。

  “哦,哦。”他长长叹口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意识到他此刻的兴趣又怎么会在我这儿。我与大奇互相望了一眼,都知道他很快就要进入状态来讲一个长长的故事。大奇点起一根烟,我也赶紧找好一个舒服的坐姿。

  “我可真是累坏了。”他的开场总是这样,又重复了一遍,“真是累坏了。”

  “我刚刚帮保罗先生办好所有的手续,也给他家里人发了电邮。要是联系不上,那这家伙可是欠我欠大了,之前那些酒钱又算得了什么。”他说话间,肚子起伏,也在强调他的付出似的。

  “上个月见他还好好的,”大奇说,“我们一起喝了些啤酒,他好像拿了些稿费,啤酒都还是他买单的。他如果是个有钱人,还真会有一掷千金的派头。”

  “长话短说。上个星期没见他人,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这段时间咖啡馆生意不太好,你们也看到附近新开了好多家咖啡馆、西餐厅、面包房,老客人们都留不住。每天晚上其实也就他还来陪我说说话。我还跟店里那些小家伙打趣说,就算他死了也没有人知道。结果挑了个日子早早打烊,去他家里敲门,门口的垃圾都臭了。”胖子说着,揉揉胸口,悲伤里又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是长话短说,但话匣子一开就再也收不住,一如既往的,在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到来前,得意扬扬地眯起眼睛。

  “竟然是你发现的。这人生。”大奇对胖子说,却又望向我,我转过头去。

  “他啊一直是有心脏病的,我们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安着心脏起搏器。我想他怎么那么瘦呢。可是你们怎么能想到他竟然穷得没有钱去更换心脏起搏器的电池。他就这样拖着,到最后电池没电了,死了。妈的,到底是个诗人,死得也像是在写诗一样。”胖子说到这儿,都已经喘起气来,“你们说他为什么不回美国去呢,他们美国人不是都有医疗保险么,就这样在这儿等死。死了以后还给我添个那么大的麻烦。”

  “大家都相识一场的,总也不能由着他去。”大奇拍拍胖子的肩膀说,“兄弟,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现在还不好说,等着看看美国那边有什么消息过来。”胖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真的有些累了,从吧台里拿出些冰啤酒来。我们各自打开一罐,默默地喝起来。

  “我带了些照片来。”大奇说着起身从包里掏出叠自己影印出来的黑白照片,“挺多年前拍着玩的,可能是店庆的时候吧。收到你短消息说起保罗的事,我就整理出来,想带给你看看。”

  我等胖子看完,接过照片来,十来张的样子。我猜想那是三年前店庆的时候,咖啡馆还保留着我记忆中的模样。架子上悬挂着水晶玻璃杯,我们用放在咖啡机上烘干的软布一个个擦拭过,对着光线也绝看不到一点水渍。我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那种梦中的感觉再次袭来,我的手有些发抖,紧接着我感到浑身都在发抖,无法形容那究竟是喜悦所致,还是悲伤。我匆匆看了他们一眼,胖子与大奇正自顾自地聊起店里的生意,然后我再埋头翻到下一张。照片的前景是保罗先生,虽然他占据了几乎一半的篇幅,但是对焦并没有对在他身上,闪光灯把他的脸打成白茫茫的一片,他眨着眼睛,露出有些惊恐的神情。而在他的身后,吧台背面,那个侧脸站着的女生,男孩气的面孔,松着扣子的衬衫,头发又短又柔软,随时倒向一边。焦点都聚拢在她的脸上,她轻轻皱着眉头,像是与谁生气,又不愿意妥协,也不愿意置身在热闹中。

  微微。她的脸上沾着灰尘,我用手指擦拭,试图抹去,才发现是冲印过程中留在底片上的尘埃,变成一根蜷缩起来的小小的灰白色的曲线。在我的记忆里,那一整天她都有些忧心忡忡,但其实压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为了晚上的店庆,她下午去隔壁剪头发,结果剪坏了。我们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了会儿烟,夏天正要到来的样子,吹过来的风里面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感情绪。她在背心外面套着件白色衬衫,没有系扣子。低下头去,脖子间都是细细碎碎的头发,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

  我当然知道我会再一次看到她。哪怕她已经不在咖啡馆里,但总会留下些痕迹,我们都会留下痕迹。而哪怕只是看到这些痕迹,就已经足够叫人喜悦。只觉得记忆过分美好,无法承受。我此刻最想做的,无非是拨通她的电话,告诉她有关保罗先生的事情。这是任何人在听到一则死讯时的本能反应,去告诉另外一个人,告诉她,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地对她讲一遍,好像惟有这样,才能确凿感到这件事情真实发生了。否则的话,那些失去联系的人跟那些死去的人,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到底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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