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_周嘉宁【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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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不见微微。”胖子突然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他们交谈的现实场景里。

  “嗯。”我含糊地应答,并不想与他说起这个名字,好像只有不说,照片里的场景才能停留得更久一些。

  “你走之后没多久,她也走了。你们后来还联系过么?”胖子问。

  “她来北京看过我一次,两年前的事情。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说。

  “我也给她发过消息,但是我猜想她已经换了号码。”胖子说。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晚饭时间才刚过,可是店里的客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这曾经是最好的时光,当我们都还在一起的时候。夏天里天总是暗得很晚,七点的光景还泛着微光。对面电影院里的电影正好开场,在咖啡馆里等待的客人们也纷纷散去,直到九点电影散场,又有些闲闲散散的人回来喝杯酒。我们都享受中间这段静谧的时间,因为这种静谧并不持久,所以也不会显得孤独。

  胖子会去隔壁落市的菜场里逛一圈,带回一些蔬菜和肉。我和微微都最爱吃他做的洋葱炒肉片,后来我自己也做过几次,都不如他做的那么好味。其实无非是大火爆炒,加酱油和糖调味,味道却无法复制。也问起过胖子,他总是摆出那副有独门秘方的嘴脸。其实我们都知道是没有的。就好像当时我与微微为脸上的青春痘烦恼,胖子就为我们调放了蜂蜜和薄荷叶的茶,越喝越浓,都没有效果。所以从来也都没有什么秘方,胖子只是为了讨得欢喜而瞎吹牛。之后我再也做不出那道菜的味道,也只是因为地方不对、人不对,世界也变得不对了。

  “过两天来我家里吃饭吧。”胖子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的酒量向来与他的外表以及咖啡馆老板的身份不符。

  “其实最想吃的还是你做的饭。”我说,这是真心话。

  “等天再凉一些,你们俩一起来。给你们做红烧羊肉,放整根的白萝卜一块煮。再去买几只大闸蟹来。”胖子说,虚晃一枪的热情。

  “你自己过得好不好?”我问他。

  “最近都是一个人过日子。刚刚下午潦草吃的一顿就是把剩了两天的排骨热一热拌饭,顺便把冰箱里半棵白菜一起炖了。后来你们都走了,我也很久没有在家里招待过什么人了。”

  “我常记得你以前教给我们的一些小诀窍。在北京的时候,自己做饭,煮完一锅骨头汤以后根本吃不完。就像你说的那样分装在小袋子里冻起来,之后半夜要煮面条的话,就有现成的骨头汤做底,好味得很。”我说得动了些情。我知道大奇正望着我,我们的目光有时候碰到一起,但我不再感到不安。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一种回到了过往的错觉,空气里咖啡的香气和蒸汽机隆隆的声音对我来说像某种致幻剂,而在那样的过往里,我从来不曾感觉到真正的不安。于是大奇笑了笑,又把目光转向别处。

  然后胖子站起来打烊。其实时间还早,只不过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会有人再来光顾的样子。接着不过两三分钟而已,吧台后面那两位男生就已经消失不见。我随手拿起一块搁在咖啡机上的布,想要擦干几个正在沥水的杯子。

  “放着吧。谁会去管它呢。”胖子说着,他正在把一些没有用完的意面重新放回冰箱里,“一看到你就难免要想起些旧事来,虽然旧事重提总叫人生厌。你们一个个走掉,客人们一个个走掉,就像是把这儿的魂都带走了。”

  “可是胖子,谁也不能在咖啡馆里待一辈子。”我踯躅了一会儿说。

  “谁说的。”胖子突然大声说。我愣了愣,本以为胖子的牢骚会像晃过的啤酒泡沫一样涌出来。他向来抱着一种壮志未酬的焦虑。但是他却没有再说话,只是背转过身去,留给我们一个笨拙的背影。我再次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有那副时不我待的模样,他显得平静,平静甚至让他添出些悲壮来。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帮着他把椅子翻到桌面上,把垃圾袋收拢起来,一起走出咖啡馆,看着他拉下沉重的卷帘门。

  “说真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在北京过得不好?”胖子直起身来问我。

  “回来谈恋爱呗。”我说,不由往大奇站着的方向看过去。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又点了根烟,然后抬头认真望着我,像是在等我说下去。

  “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有一句说一句的。你这哪是谈恋爱,失魂落魄的样子,明明是失恋。”胖子说。我笑起来,摸摸他的肚子。对于胖子这样的人来说,向来是人心隔着肚皮的,但是也有如此刻这样短暂的时候,他是真诚的。

  我们挥挥手,他甩着手里的钥匙往马路对面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两手交叉在头顶,用力地朝我们挥了两下。

  “我陪你叫车。”大奇说,并不是一句疑问句,不容置疑似的往前走去,像是确定我很愿意与他一起走一段路。而这无疑是最适合步行的季节,暑气几乎褪尽,因此所有的知觉都变得格外敏感。我感觉自己正在从一个冬天漫长的梦境里渐渐醒来,却也并不是那么确定。于是我在潮湿的空气里偷偷动了动手指,又伸了伸球鞋里的脚趾,我甚至想要走得更快些,想要把那些旧梦甩在身后,不再让它们有机可乘。

  可其实我只是保持着与大奇差不多的步子,并排挤在一条窄小的林荫道上。在经过树木、广告牌或者邮筒的时候,他不得不让开,在下街檐走两步,却又立刻走回来,与我挨在一起。我们的胳膊和肩膀不时碰到,我也没有想过要避让。我们不断经过一些黑漆漆的小花园,嗅到各种甜蜜的花香,但是我们都没有停下来往里张望,只是继续向前走,甚至都没有再说话。

  然后我们在一个路口停下,大奇伸手拦下一辆疾驶过来的空车。我坐进车里以后,他也坐了进来。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等着谁先开口。大概几秒钟后,大奇对司机报出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地址。我转过头去望向窗外,外面是高架桥底下一片蓝紫色的灯光。

  “能抽根烟么,憋死我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们。

  “当然。”大奇说着,也点起一根烟。然后他递给我。我接过来,抽了一口,又抽了一口,烟嘴湿湿的,带着些其他人的温度。

  “要秋天了哦。”司机打开窗户,没话找话地说。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从车窗外面涌进来一些风,闻见熟悉的江水气味。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刻,我第一次感到,那些失了的魂、落了的魄稍稍回来了一些。

  贰 ◇

  我很久没有到过陌生人的家里。大奇的家并不大,床的跟前放着张沙发。他没有招呼我,好像我是这里的常客似的。于是我在沙发角上坐下,把包放在地上。这是间非常整洁的屋子,床单掖在床垫底下,被子与枕头也都看得出整理过的痕迹。有一张用了很久的书桌,因为堆放着太多书籍的缘故,中间已经凹陷下去。两条看起来像是平时常穿的牛仔裤耷拉在椅子上。地板已经磨得很旧,从未打过蜡,但是没有灰尘。门口并排放着几双鞋,皮鞋和球鞋对半分。没有其他任何一件称得上是多余的东西。就好像这个人的生活在多年来都保持着一种大学男生的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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