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_周嘉宁【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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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胖子给他的薪水算得上苛刻,但他仿佛对生活也并没有其他要求,他既没有女朋友,也不去夜店,甚至不喝酒,只偶尔抽根烟。每天捱到下班的时刻,就立马收拾东西走人,绝不流连片刻。然后他站在马路边发动摩托车,等发动机热起来的间歇,他就这样垂手站着,望着马路对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他想要做什么。他看起来像是已经提前没有了所有烦恼,做好一切准备接受命运安排。甚至打算就此开着摩托车一路往中年里奔去。

  而有时,就算我们三个人都坐在那儿,我们也未必会说话。我们只是齐齐望向窗外。这条马路上不通公交,几乎没有车。遛着三条狗经过的菲律宾人,在围栏上锁自行车的女孩,卖白兰花的婆婆,隔壁理发店的夫妇。我们看着他们走来走去,看着天色一些些暗下来,抽根烟,闭会儿眼睛,等桌子上面那桶冰慢慢地化成水。

  有一天,微微从马路对面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穿着紧绷绷的白色背心,外面套着件衬衫,走路的时候总能带起一股风。她走进来,裤腿一挽,得意地把脚搁在桌子上。我才看到她把原来的一个文身图案改了。那儿原本文着个意义不明的图腾,据她说是好多年前的事,已经褪去些颜色,边缘也模糊了。这会儿改成了一根系着蝴蝶结飘带的狗骨头,她与我同年,生肖属狗。

  “疼么?”我问她。

  “当然疼。不过大面积的刺痛感会叫你欲仙欲死。”她说完撩起衬衫给我看。那会儿我们才刚去咖啡馆上班,算不上相熟,所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整个后腰上的图案,完全说不上好看,甚至有些糟糕。颜色乌糟,粗糙。一看就是少年时期出自于三流文身师之手。“这是我的第一个文身,图案完全没有意义。当时失恋了,要去文身纯粹是为了感受痛,就好像失恋还不够痛似的。第一针下去才知道,人体很奇妙,藏着很多一辈子也没法挖出来的痛。”

  接着她干脆把衬衫脱去,给我看右侧肩膀上的图案,她说那里面藏着她名字的缩写,我仔细看了一会儿也没能看出来什么。只是当中还空着个桃心。她说:“一直是想留着,给什么重要的人或者东西,反正现在还没有碰到。”

  “你会后悔么?”刚说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硬生生地把自己跟她隔开了似的。

  “我做过好多后悔不迭的事呢,又有什么关系。”她说,全没放在心上。

  “他们说文身的位置不好,会倒霉。”我说。

  “我每回文身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已经碰到最倒霉的事情,还能再糟到什么地方去呢。”微微说,“当然是会转运的,这个世界上的人分成有文身的人与没有文身的人,文了第一个以后就把自己归入另一类人里去了。”

  所以之后当我俩站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这样的。微微总是那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模样,她说话大声响亮,热气腾腾,随时都要拼命投入这个世界。而我则是她的反面,小心翼翼,羞涩不安,时刻提防世界的夹缝。在明明从未有过什么伤心事的时候,我的脸上已经布满担忧。

  那么在当时,突然决定要去文身大概只是因为想要变成与微微一样的人,心情迫切到根本不在乎到底文什么样的图案,不在乎文在什么样的部位,所有的犹豫都变得微不足道,自己完全无法理解。

  两三天以后,微微陪我去做了文身。我们在休息日的下午碰面,这是我第一次在咖啡馆之外的地方见她。那几日为了不碰到脚踝上的文身伤口,她都穿着短裤和拖鞋。我们的心里怀着些无以名状的兴奋,几乎算得上是雀跃。一路上她不断停下来,逗引一两只趴在屋檐上的野猫,欢呼着扑向一只过马路的流浪狗,与影碟摊上的小伙子打情骂俏,经过快要落市的菜场时,从门口的蔬菜摊上买了两根黄瓜,问鱼摊老板借水龙头冲洗干净,递了一根到我手上。咯嘣一口咬下去,清香四溅。她一刻不停地与我说话,一会儿走在我前面,一会儿走在我后面,一会儿与我紧紧地挨在一起。

  我们都有一种面对新生活的新鲜感,对我来说尤其如此。

  文身只花了半个小时,右侧脖子一株绿色的树苗。我趴在一张椅背上,上身脱得只剩下胸罩。空调开得太足了,我因为紧张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文身师问我还好吧,我说没事,很好。然后他用酒精给我消毒,我还是缩了缩肩膀,倒不是害怕,稍微觉得有些孤独。与小时候打针前的感觉差不多。等到第一针下去,反倒放心起来。微微去隔壁帮我买了包烟,点好一根以后递给我,烟嘴被她咬得湿湿扁扁。

  “疼么?”她俯身问我。

  “还行。”我说。看着师傅不断用纸巾擦去从表皮毛细血管里渗出来的血,擦在纸上是粉红色的,刺痛感并没有我想像中的强烈,甚至感觉这是其他人的血。

  “我第一次文身的时候,抽了足有大半包中南海,一根根的没有停过。痛不欲生的。一边骂人一边发誓说这是最后一个。”

  “结果呢?”

  “结果隔了两个月就做了其他图案,比第一次还疼,完了以后得立刻在隔壁吃碗热腾腾的米线才能长出力气来。半途还接到我妈的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家。她平时可不会这样问我,那天却说做了噩梦,梦见我躺在手术台上,非常痛苦。她喊我的名字,喊不出声音来,在梦里急得哭起来。她做那个梦的时候,我正在文身台上躺着。”她说。

  “她后来见过你的文身么?”

  “隔了一段时间才见到的。差不多我做完第五个,别以为做五个花了很长时间,也不过是一年。那时候为了感情的事情难过得死去活来的,就搬回爸妈家里住了段时间。我妈妈年轻时是个飞妹,抽烟。现在也偷偷瞒着我爸抽。那回她偷听我躲在厕所里打电话,声嘶力竭地哭、哀求。等我挂上电话,她就递给我一根烟。”她说到这儿笑起来,“你别看我现在五毒俱全的,那是我抽的第一根烟。出于一种回报的心态,我就给她看了全部的文身。”

  文身师是个不苟言笑的敦实男人,听到这儿他都笑起来。

  “她说了什么?”

  “跟你一样,问我说,疼不疼。”她说,“然后她认真地看了我的每个文身,详细地问我那些图案是什么意思。我的左后腰文了句英文,她问是不是我爱你的意思。说完我们都乐了。我说不是的,是‘挺住意味着一切’的意思。她看起来像是挺崇拜我的,然后她说没把男孩的名字文上去她就放心了。”

  但其实那天我就知道,疼这回事情,不过如此。不过是两三根烟的工夫,图案就做好了。文身师拿了两面镜子给我,好让我看到树苗的样子。它瘦瘦弱弱,比我想像的要更小一些,沿着我左边那边薄薄的肩胛骨向上生长。有十来片叶子,下面伸出些细小的根须。它的位置有些太靠近肩膀,所以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衣服遮住。可是我心里其实对它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所以也根本不会觉得失望。文身师叮嘱我这些天不要喝酒,不要吃辣,再买些金霉素眼药膏涂涂伤口。然后他转而对微微说:“你是久经沙场了,照顾她没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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