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她身边所见的男子,或者是她父亲黄家麒那样的晚清遗老,或者是黄乾这样的城市新贵,或者是她弟弟黄帝那样的文艺青年,不是迂腐得可笑,就是轻浮得可鄙,再不就软弱得可悲。而蔡卓文,他和所有她认识的男子都不同,他身上有一种孤傲的气质,眼中有一种苦涩的神情。他是高贵的,他又是沧桑的,是《红楼梦》里的柳湘莲,以江湖人混迹于纨绔子,非但毫不逊色,反更卓尔不群。
可是她又不能违抗姑姑。不是出于敬畏,而是出于信服。姑姑是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亲过生母。姑姑那种冰清玉洁的气质和温柔沉默的处世态度给了她极深的影响。对姑姑的话,她向来是不假思索地遵从的,可是这一次,她犹疑了。
她曾把这种烦恼对黄坤吐露,黄坤轻松地说:“你管人家说什么呢?你又不是要同他结婚。何况就是结婚,也不代表什么。不是还可以离婚吗?反正他现在有才有貌又有权,又能使你开心,那就够了。”
“可是他们说他是……说他和日本人有瓜葛,是汉奸。”
“你管他们说什么呢?有权有势就好,管他为谁做事?我爸我公公还有我死了的丈夫,还不都跟日本人有来往,谁能把我们家怎么着了?还不得俯首帖耳地献殷勤?”她说起她以前的婆家的事,语气轻快而不在乎,尽管经历了丧夫离子那样的人生至大惨痛,可是她的美丽的脸上没有阴影。
黄裳忍不住顶她:“那你自己前几天又演活报剧宣传抗日?”
“好玩嘛。好多人给我鼓掌呢,都说我有演戏天分。什么时候你写个新剧本,让我演女主角,我一定不比那些明星差。人家都说呀:‘密斯黄的FIGURE交关好哟!’(黄小姐风头甚健!)”黄坤嘬起嘴唇,学着上海滩白相人的口吻自己夸起自己来,得意地笑着,继续劝说死心眼的堂妹,“世上哪有那么多是是非非,活在今天才最重要。找男人也是一样,太挑剔了,往往从最好的到最坏的一个也找不到,其实何必太执著呢,左不过骑驴找马罢了。”
黄裳看她一眼,真佩服这个堂姐的兴致永远这么好,忍不住问:“那陈言化是驴还是马呢?”
“他?”黄坤像忽然被谁胳肢了一下似地浑身乱颤地笑起来。她近来不知向谁学来了这种笑法,每次发笑必然全身总动员,好像有多开心似的。也许她觉得这种笑法够灿烂,可是黄裳看着,却只觉得替她累得慌,累得汗毛竖起做鸡皮状,赶紧打断她的笑,问:“你最近不是和他走得很近吗?是不是把他当成你的白马王子了?”
“你说呢?”黄坤又是风狂柳摆的一阵笑,笑完了,叹口气说,“哪里那么多马,万牲园所以叫万牲园,还不是女人骑驴找马的最佳地场。可惜满场跑着舞着的,都只是被人牵着或骑着的驴子,就没有一匹马。”
黄裳骇然,黄坤大胆的论调真令她匪夷所思。“那你认为婚姻是只讲条件不需要爱情的么?”
“当然要。爱情也是条件之一么。”黄坤神往地说,“要我说,一个女人一生中至少应该爱过两个人:一个使她快乐,一个使她痛苦。”
“这却是为什么?”
“快乐的女人活泼有趣味,痛苦却可以让女人深刻、成熟、有魅力。哭哭笑笑,这女人便长大了,也不枉活此一生。”
黄裳笑着,一边在心里默默记诵:“你这个人,总是有这些个出人意料的奇谈怪论,可是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改天我再写新剧本,如果要写坏女人,就把你这份论调送给她。”
黄坤得意:“你也说我有道理?好,你付稿酬给我,我就让你在电影里用我的话……”
黄裳依旧沉思着:“其实电影里也不乏这样的例子,像《呼啸山庄》里的凯西,她享受艾德加林顿的温柔和富有,可是又迷恋希刺克利夫的热烈和冷酷,那么残忍自虐的爱情。”
“没错儿!”黄坤大力点头,将双手捧在胸前,模仿着影片女主人公的腔调作痛不欲生状,一板一眼地念着台词:“希刺克利夫比我更像我自己,无论我们的灵魂是怎样造就的,反正他的和我的一模一样;而与林顿的完全不同,就像严霜和烈火一样格格不入。我生活中所想的就只有希刺克利夫——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曾有过的那一点点欢乐就是我的欢乐……啊!希刺克利夫!”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过了,黄坤想起来:“差点忘了——我周末在家里有个PARTY,你来不来?说不定,会有一场‘WEEK—END—LOVE’的艳遇哦。”中文里夹着英文词儿,也是黄坤新添的毛病。
黄裳仍是怏怏的:“不去,又没什么要紧事。”
“怪人。”黄坤亲昵地斜黄裳一眼,又惹得黄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坤同堂房妹子黄裳这样亲近,于自己的亲妹子黄钟,却只是淡然。她觉得黄钟呆,没出息,又婆婆妈妈。她的24岁的年龄其实是借了妹妹的,所以就更不希望黄钟出现来拆穿自己,每每有宴会,总要借故将她支开去。
好在黄钟也厌倦应酬,即使不出门,也总是静悄悄地躲在自己屋子里,不来碍姐姐的事。
黄帝却不行。他因为一直多病,大多数别人能做的运动他都不能做,所以性格很不耐烦,又敏感。如果沙龙不给他参加,他就会认为人家嫌弃他,隔离他。而黄坤看在黄裳的面子上,对这个由堂弟身份转换过来的弟弟倒也迁让三分,沙龙上总会给他安排一个位置,又细心地邀请韩可弟也参加,好方便在一旁照顾他。
跳慢舞是黄帝惟一喜欢做的运动,几次下来,他竟成为了一个慢舞高手,比那些万国舞校毕业的花花公子还有看头。他又天生有那么一种文弱细致的优雅气质,正同这舞相合,所以在沙龙上倒也颇受小姐们欢迎。众多的西装革履的青年中,他总是固执地穿着一袭蓝绸子长衫,使他益发显得清瘦萧瑟,带有那样一种沉郁的病态美,头发用发蜡抿向后边,露出苍白清秀的脸,长睫毛大眼睛比小时候更加富有挑逗性了,当他目不转睛地看人、尤其是看着年轻的女人时,那种欲语还休的深情真是有一种令人屏息的心动。
可是他只喜欢将那种眼神凝视可弟一个人,也只喜欢同可弟跳舞,如果黄坤介绍别的小姐给他认识,他也会懂得敷衍人家一两支舞,可是最终总会回到可弟身边去。
当他的裤脚擦着她的裙角,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心中便会升起莫明的细碎的快乐,略带一点忧伤,像晴空中拂过的一片云,被风吹得丝丝缕缕地,在湖面上投下浅浅的影子。“如果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舞蹈下去,你愿不愿意陪我呢?”他这样进行他的开场白,像一句华美的台词,因为眼前的一切,这草地,这舞会,这音乐,还有这面对面共舞着的可人儿,都像一幕电影的布景,叫他怎能不入迷入戏呢?
韩可弟低了头,半晌轻轻地说:“你明白的。”这是个秀丽的女孩子,但不属于艳美那一类型,至少没有黄坤美。可是她有她的韵味,长挑个子,白净脸儿,眉间一点青痣欲坠不坠,一双清水眼,配着长而密的睫毛,便是什么也不说,只抬起眼将人轻轻一溜,已经是诉尽了万语千言,还有没说完的,就交给唇边两颗若隐若现的酒窝儿——窝儿很浅,盛不了多少酒,可是黄帝原不是擅饮的人,未闻到酒意,已经先自醉了,柔声说:“可弟,我们两个真是有缘的,连名字都一样,都叫阿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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