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风由黄李氏扶着,在灵堂前鞠了躬。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从他看着韩可弟的目光里,可以感觉到他的犹疑。
可弟并不回避,语气柔和然而不容推拒地说:“今夜,我不会离开这里,我要最后陪陪他。”
黄家风正欲说话,家秀陪着依凡到了。这是依凡自走出黄家祠堂后,同黄家风第一次碰面,一时间新仇旧恨悉上心头,眼中几欲喷出火来。黄家风原本便怕见依凡,如今心虚,更觉敌不住那样仇恨的眼光,推说身体不济,提早匆匆离开了。
黄钟走过来,只叫得一声“婶娘”便投进怀中号啕大哭起来。黄坤觉得丢人,忙过去把妹妹拉开。黄乾便递上香来,家秀就着蜡烛点燃了,拜了三拜,泪水断线珠子一般,直滚下来。这个外甥,一向为她所不喜,可是去得如此惨淡凄凉,却令她怅悔不已。
赵依凡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的程度更是难以言述。她从来祖宗牌位前也不肯轻易下跪的人,却忽然直奔到自己儿子的棺前磕头不已,口口声声叫:“儿啊,是妈妈害了你!”
看着黄帝的照片,她想起的,却只是那日在饭店里同黄家麒谈判的一幕。当时小帝哭着求自己带他走,可是她拒绝了。她是他的亲娘啊,她生了他,却不能养他,陪他,爱护他,留下他一个人生活在无爱的屋檐下,孤独地长大,凄凉地死去。可是他没有怨恨自己,在他决定蹈水赴死的一刻,他的魂灵还惦记着母亲,迢迢地来向她告别,最后问她一次:妈妈,为什么不要我?
儿子,给妈妈一个机会,让妈妈带你走。无论多苦,妈妈也绝不会再放弃你。儿子,醒来!跟妈妈走。妈妈带你走,再不会丢下你。儿子啊!是妈妈害了你。是妈妈害了你!
依凡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却依然不肯停止。黄裳哭得声嘶力竭,欲去搀扶母亲,可是身软如棉,一步也动不了。黄乾黄坤黄钟也都陪着落泪,尤其黄钟,心里千万把刀子扭绞一般,直恨不得这就跟了黄帝去,但碍于份属姐弟,纵伤心也该节制,不敢十分表露,因此抑郁不已。唯有韩可弟,自始至终,平静地打理着一切,不见掉一滴眼泪,这时候见依凡伤心过度,便排众而上,走过来扶起她,并不安慰,却轻轻背诵起《圣经》来:
“已经发生了的事是早已命定了的,
我们知道人无法跟比他强大的力量抗辩。
你越抗辩,越觉得无益,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在这短暂、空虚、好像影儿飞逝的人生过程中,
谁知道什么是对他最有价值的事呢?
谁能告诉他死后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主说:要忍痛节哀。
悲痛会伤害你的健康,甚至会导致死亡。
一个亲人死后,会留下绵绵的哀伤,
但如果让哀伤永无休止,那就不明智。”
她的声音像遥远的来自天际的铃声,像梦回故里儿时母亲在床榻的吟唱,依凡精疲力竭,竟然在她轻轻的背诵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黄乾看着,心里不免感到几分悲寒。兔死狐悲的悲。唇亡齿寒的寒。
烛光摇曳,虫声依稀,众人渐渐停了哭泣,灵堂里,只有可弟平静的诵经声在轻轻回荡。
“在危难的日子,
当仇敌围困着我,当依仗势力、夸耀财富的人包围着我,我都不害怕。
人一定无法赎回自己。
他不能付自己生命的赎价给上帝,因为生命的赎价极昂贵。
人绝付不出足够的代价,
使自己不进坟墓,使自己永远不死。”
如今,付出了生命代价的黄帝已经永远地去了,仇敌和财势却还在包围着她,她真的可以做到无惧吗?她想起五天前,黄帝忽然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她,约她在圣三一堂见面。
那天不是周末,教堂里没有弥撒,很静,除了鸽子在安静地飞进飞出,一个人也没有。连教父和修女也休息了。黄帝牵起她的手,从两排长长的座椅中间一路“空空”地走过去,一直走到耶稣像前,带着一脸近乎悲壮的神情问:“阿弟,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以为他终于决定了,有勇气带她走了,她用全身心的热情回应着他:“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跟你到任何地方去。”
“那好,让我们祈祷吧。”
他拉着她,他们跪在上帝面前,诚心诚意地祝愿。
然后,他们拥抱,亲吻,轻轻地,怕惊醒了团圆的梦。
教堂两壁的圣经人物都在微笑地看着他们,为他们祝福,也为他们证婚。
他说:“好了,现在我们是夫妻了。阿弟,你现在先回去,我走了。”
她以为他要去安排一些事,并不追问,只是安静地望着他走开。
他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笑了一笑,略带羞涩,十分依恋。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说“走”,竟然会走得那么远,那么尽,那么彻底。
圣三一堂的尖顶和尖顶上一方碧蓝的天如今又重新出现在她脑海中,可那已经不再是温馨的新婚记忆,而是一根永恒的刺。她知道,他便是她的十字架了,她要永远背负起来,直到她也死去,同他在一起。
“为什么悲愁的人继续生存?
为什么忧伤的人仍然看见光明?
他们求死不得。
他们宁愿进坟墓,不愿得财宝。
他们要等到死了,埋葬了,才有真正的喜乐。阿门!”
☆、十九、兄弟飘零
在黄帝活着的时候,他是黄府里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位少爷,最多余的一个食客。可是他死了,偌大的黄府却忽然冷落下来,仿佛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首先是黄家风,他用尽心机夺走了亲弟弟黄家麒的一切——家产,女人,儿子。可是回过头来,却忽然发现,他竟似在重复着弟弟的老路。二弟黄家麒的所为,是从来为他所瞧不起的,他认为家麒窝囊、颓废、一事无成。可是他自己呢?表面上风光一时,然而自胡强率人在黄坤的婚礼上向他打响了第一枪之后,黄府的命运便与日俱下,走到下坡路上来。
他并不在乎黄帝的生死。可是黄帝的存在,原是他最得意的杰作,是他的胜利的徽章。他养着他,无非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的仁慈,大度,博爱,和宽厚。可是如今黄帝投江自尽,以如此激烈的方式、以自己的死无情地撕碎了他努力打造的伪善面具,血淋淋地告诉世人这是一个多么残忍荒淫的人,他逼死自己的亲侄子,逼得他跳江,而且即使死后也不愿意再回到黄府。黄家风一向喜欢主持大局,可是他的过继儿子的葬礼,他甚至没有勇气没有立场参加。这是多大的讽刺与报复!
他没有命人立刻把黄帝住的小花园清理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黄钟的坚持,另一方面则是心虚。那天,当他刚刚提到黄帝的房间该整理了,黄钟便大哭大闹起来,说谁敢动黄帝的东西她就要同谁拼命。黄家风大怒,正要命人拖黄钟下去,可弟在一旁淡淡地说:“还是留着吧,不然,黄帝的灵魂回来找不到路,也许会发怒。”说得黄家风寒毛直竖。
52书库推荐浏览: 西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