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象把梳子似地挂在半空。人们都说月亮是位最善良、最好伤心和最易受感动的姑娘。谁有什么不幸和哀愁,她总是怜悯地注视着你,有时还会流下泪来!想必她这时是不忍心去看那不幸的人们吧?所以才掩住半个脸儿;但她那朦胧的淡光,还是同情地从窗户棂间射进来。黑暗的屋子,也变得灰白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她盘着腿,腿上躺着她的女儿——嫚子。多末安静呀!这母子,好象以往讲“天河配”的故事讲累了,女儿在母亲怀里渐渐睡去。
一缕月光浴沐着嫚子的全身。这孩子紧闭着两只眼睛,黑黑的睫毛聚拢在一起。小嘴角上,有一道绛红的血条,顺着下颚流到脖颈上。她遍体鳞伤,妈妈用灵巧的手给孩子织缝的红蓝小格布褂儿,紫色的裤儿,已和血肉粘在一起。她的小右手,紧靠在母亲胸口上,这是她从小就习惯这样放着的。孩子的中指、食指已经断了,只能看出是个黑红的小拳头。那朵快枯萎了的苦菜花,还牢牢插在嫚子头发上那右面一只小角的红头绳上,不过金黄色的花和黑头发,那和红头绳一样颜色——被她的血染成红的了!
母亲陷在痴呆呆的境地里,眼前的一切一片模糊。她不知杏莉母亲来送饭时,她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杏莉母亲什么时候走的,她真的以为是在抱着孩子睡去。你看,孩子抽搐着小脸腮,颤动几下小嘴唇,象是在梦呓。对,嫚子就爱唱歌,大概在梦里唱吧!这小脸多恬静啊!她忘记孩子的血正和她的血交流在一起。她没感觉到孩子身上象火炭一样地发高热,在炙烫着她做母亲的心!
敌人白天就把这昏死过去的母女关进牢房。母亲早苏醒过来,只是神志不清。孩子可是一直在昏迷中,甚至没睁开一下她的小眼睛,或发出一声细微的泣声。
随着月光,随着时间,母亲全清醒了。她开始抚弄着女儿。难忍的悲怆又压住了她!
“嫚,孩子!听,妈叫你,你听到吗?”
住了一会,嫚子象真地听到她所熟悉的声音,睁开小眼睛,紧盯着母亲下颚右方的黑痣,就象她从生下来就看着这颗痣找妈妈那样。
“孩子,你叫声妈。叫妈!”母亲忙抱她起来。
“妈……”声音太细弱了,几乎是嗓子沙响了一下。但母亲听得很真切、清楚。
“好孩子,我的好闺女!”母亲不停地亲着孩子,流着泪水喃喃地说道。
“嫚子没有哭叫。不是这幼小的生命知道忍受,而是她没有力量作任何喊声。她只是紧盯着妈妈的脸!
母亲忽然觉得她怀里抱的不是个五岁的孩子,而是个大人——娟子、德强和秀子,她心里有很多话要对她说,要把什么都告诉她。
“嫚,好孩子,你怎么不哭?对,别哭。你已经哭得不少了,你知道妈心疼你。好孩子,你生下来就没安稳过一天。妈在月子里,抱着你埋了你大爷和哥嫂,送你爹逃命去。孩子,你知道吗?就是王唯一那些坏东西害得咱家破人亡啊!你跟妈上山下地,你在野草上爬,在泥土里滚,你妈没工夫照料你。孩子,你是吃糠咽菜长这末大的,吃的妈的奶也是苦的。好孩子,苦菜根苦开花是香的,你先吃了这末多苦,往后就该享福了!”母亲几乎是快活起来,带着满怀幸福的激情说下去:
“嫚,你知道吗?你姐,你哥,常抱你的姜大哥,星梅大姐,还有教你唱歌逗你玩的八路军哥哥,他们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俺嫚知道,是打鬼子的。对,孩子,他们要打鬼子,要革命,要把咱中国受苦人的穷根子挖掉。好孩子,你妈老了,怕赶不上那好时候了;你到那时可长大了,长成大闺女了!孩子,你不是爱花爱俊吗?对,俺嫚还爱唱歌,到那时啊,就象你星梅大姐说的,你要当演员啦,妈要看俺闺女演戏呢!孩子,前辈的老人,都是为你们后辈着想的呀!孩子,好孩子!你还没见到你爹,他回来一定不认识你了!我的好闺女,你听到妈的话吗?”
嫚子象真听懂了妈妈的话,眼睛瞪得更大,一睒不睒地看着母亲。然而,她脸上的嫩肉不抽动了!嘴角的血道僵住了!断了指头的小手掉落下来了!身上不热了!细弱的呼吸停止了!她一动不动,她、她死了!
母亲骤然间变得冷酷起来!真的,跟了她十几年的孩子,也从没见过母亲变得这样可怕。她眼睛瞪得彪彪圆,仇恨的光利剑般地射出来!牙咬得格吱格吱响!
她要爬起来,冲出去!把王竹、庞文、杨翻译官……一切敌人撕成碎块,生吃掉!她愤怒!她喊叫!用头撞墙,用脚蹬地!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把她亲生孩子杀死的人更可恨,更凶恶!她不知道还有比母亲瞅着孩子被人绞杀时的心情更疼痛,更不能忍受!
母亲渐渐平静下来,紧紧抱住小尸体,用手轻轻地抚摸孩子还在睁着的那对小眼睛,恍恍惚惚地说:
“孩子,嫚,闭上眼睛。听妈的话,闭上眼睛,去吧!孩子,别怨你妈狠心,眼见着让人把你杀死。孩子,你妈愿死一百次,也比看着你被人害死好受些。记住,是鬼子、汉奸把你杀死的。他们一会又要把你妈害死。孩子,你还没成人,他们就把你害了!你妈没护住你。孩子,闭上眼去吧,妈就陪你一块走。有你姐,你哥,有共产党,八路军,替咱娘俩报仇!”
这对倔强的小眼睛,在母亲的抚爱下,慢慢合拢到一起。从眼眸中挤出两滴晶莹的泪珠,紧紧粘在那聚集在一起的毛茸茸的睫毛下,在惨淡的月光辉映下,闪烁着水晶石般的宝光!嫚子头上那朵枯萎了的苦菜花,由于她的血液的浸泡,似乎又复活了生命力,花瓣儿又都伸展开了!
深夜,发了一天兽性的敌人,昏昏睡去。
站岗的伪军,横挂着大枪,搭拉着眼皮,干哑着酒醉的嗓子,打着睡意浓沉的哈欠,象失去脚后跟似的,又乎难以站住脚,摇摇荡荡地在门口徘徊。
从深宅子里面时而传来的嘻闹声,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尖哨子似的卖乖弄娇的女人声,象是有意在对站岗的伪军嘲讽。他狠狠地向里面瞅一眼;一回头,发现两个人影向门口走来。
伪军还未来得及问话,人影已走到跟前。一阵浓重的香粉气息,扑进他的鼻孔。他不由地重重吸了一口气。“老总,”杏莉母亲上前柔声说,“王竹侄叫我送些酒菜来。
放俺们进去吧!”
伪军的眼睛象铁碰到吸铁石似的,立刻痴呆呆地紧盯着跟在她身后的那位少女,禁不住又贪婪地吸口浓香。
玉子穿着杏莉母亲出嫁时的盛装,她的头发梳得流油,脸上搽着浓粉,身上洒满香水。这样打扮,在她还是第一次。
玉子心里有些慌,表面上却装作害臊的样子,低着头,不言语。这使那伪军更为着迷,竟忘记答话。杏莉母亲暗恨这家伙坏,嘴上却露出微笑,话里带蜜地说:
“老总,这是我外甥女,今年才十七岁。这些日子病啦,刚好。老总,让俺俩进去吧。”
伪军扬扬眉毛,两眼瞪得象铜铃,词句含糊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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