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家,我死也不去!孩子我不打,我没那狠心,要死和我一块死!起子,我留着你的脸!死了我情愿……”说着说着一阵心酸,又趴在被上恸哭起来。“天哪!想不到解放了,我还会这末死去!”她心中在反抗;可是立刻又狠起来:
“该死!谁叫我不正经!我哪够个共产党员?啊,别再活下去丢人,快死了吧!”
花子寻死的想法由冲动变成唯一的决心。她迅速地跳下炕去闩上门、踏着半截墙壁台,把腰带向梁头上搭去。上面的灰尘唰唰落下来,撒在她黑亮的头发上。她赶忙捂着眼睛躲开,但接着又抓起带子,心里针刺般地想:“唉,命都不要啦!还怕灰迷眼……”她怕想下去再动摇决心,就赶忙把绳子拴好……
正当花子把死神套在脖颈上时,突然响起推门声!接着传来在她听来是多末亲切多末熟悉的问话声:
“花子,在家吗?闩门做什么呐?开开呀。花子,是我啊!”
花子一阵心跳。她要是把脚一挪悬了空,立时就完了……但她一怔,慌忙跳下来,飞跑着去开开门,一头扑在正要进来的人的怀里。
“大嫂啊,是你!我,我,呜……”她孩子般地哭嚎起来。
母亲向屋里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她声泪俱下地说:
“好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这怎么行啊!快起来,大嫂为这事来看你的……”
花子坐在炕上,抽泣着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告诉给母亲。最后又倒在母亲怀里,哭着说:
“大嫂,我不是真害病。你来看我几次,我都把心里话从嘴边上咽回去了。我早想对你说,可又是怕又是臊。你走后我就自个哭……大嫂啊,我不死不行!我爹逼我走,逼我打掉孩子……大嫂,我没脸见你。我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大嫂,我死也不连累他……我是没脸见人了啊!大嫂,你看我怎么好啊……”
母亲满眶泪水地看着她。花子那健壮的身子已瘦弱下去,焦黄的脸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母亲开始听到传说花子的事时,心里很不相信:一个那末好的姑娘,又是干部党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后来她也生起气来,就想来打听个究竟……现在她明白了内情,满心是对花子的同情和怜悯,气愤情绪早冰消雪化了。她想,花子不该不跟那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东西吗?当然该;老起——这个救过自己丈夫的老实人,就不该有这个情投意合的好媳妇吗?当然该;这是肯定的。但使母亲为难的,他们不论怎样也是私通啊。这就不对了。
母亲又心疼又作难,看着花子那双红肿的泪水盈溢的眼睛说:
“花子,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大嫂从心坎里高兴你们。可事情也是难处,闹到这种地步啦……唉!”
花子又哭起来,爬起身说:
“大嫂!还是让我死……”
“花子,好孩子!”母亲紧握着她发凉的手,苦心地叮咛道:“花子,不管怎么样,你可千万不能寻短见。你怎么光想到死呢?不,别那末想。多少苦日子都熬过去了,如今是咱们的天下,活都活不够啊!好孩子,记住:咱们的共产党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给受苦人做好事的。花子,大嫂知道你是党员,你该把事情对党说说呀!对,你到区上去看看,我陪你一块去……”
突然,象骤来的恶风,院子里有哭有叫,大吵大闹,乱嚷嚷地混成一团。
母亲和花子正吃惊,忽地撞进一伙人来。为首的一个老太婆,披头散发,呼天嚎地,娘娘奶奶地哭喊着破锣般的嗓子——可没有眼泪——咧着大嘴扑上来。她嘶哑地叫道:
“我的天哪,天哪!你这小蹄子,你这小淫妇,你这小野鸡……”她把所有能骂的词都用上了,一直到再凑不出来了才换口气:“我三番五次找你回去,你不走。哦、哦、哦!你原来安的这个心呀!当了官看不起咱小门小户啦!我的天哪!你不要脸,俺还要留着脸皮见人啊!”她骂得又快又急,和打机关枪似的,嘴上带着白沫子,胖脸腮松松地跳动着。骂完,挽起宽大的镶着绣花边的袖子,高声喊道:
“走!到区上打官司去!我先告你不守贞节,再告你不孝公婆……走!快跟我回去”
花子一见是她那刁婆婆,早躲在母亲身后。
母亲见这疯泼的婆子,叫骂着又来撕扯花子,早气坏了。
她用胳膊挡住她,使力耐着怒火,没好气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慢慢说嘛!骂骂嚷嚷地多难听!她有身子,你别吓着她!”
母老虎一见有人顶她,更加撒野疯狂起来。她一窜尺把高,一手択腰一手指点,朝母亲骂道:
“哟,我的天!哪出来这个打抱不平的?呸!你是干么的?你护着她?她是你的闺女还是媳妇?她给你多少好处?那野汉子是你三亲还是六少?哼!孩子掉了,活该倒霉!她是我家的人!我打我骂我杀由我。她活着是我家的人,死了是我家的鬼!干你什么屁事!……”
“住嘴!”母亲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发也颤巍起来。
她愤怒地指着母老虎,严厉地说:
“你那嘴干净点。这不是你撒泼的地方!太阳底下你别认错黑白,早不是你说这些话的日子啦!有理到咱人民政府去讲,你胡口伤人就是不明理!”
那刁婆子象当头挨了一闷棍,怔楞着说不出话来。她没料到看样子是那末懦弱老实的女人,会有这一着。她恼羞成怒,野性大发,挥舞着两只手就去抓花子。
母亲挺胸阻挡。母老虎一把抓住母亲的前襟,猛地一揪,哗啦一声撕下一大块。母亲的胸脯也被她尖长的指甲,剜出红红的血来。
母亲真火起来,搡了她一把。
“嗳哟哟!可了不得啦……打杀人啦……”母老虎一腚坐在地上,高声地瞎哭乱叫,接着又向母亲和花子扑去。
她领的一帮门里人,随声齐打忽地冲上来。
王官庄来看热闹的,大都是女人和小孩子——男人都上山下地干活去了——一看要动抢,又把母亲打了,有的就上来帮忙。玉子早挤上前,猛推那母老虎……
就这样,一方要抢花子;一方护住不放:三推两扯地打起来了……
母亲的衣服又被撕碎几处,胳膊上还挨了打,但她死护住花子不放。
到底架不住男人有力,他们生撕活扯地把花子拖到院子里,绑到毛驴上。
那母老虎余恨未消,拾起根粪叉子回到屋来,劈哩啪啦、砰砰叭叭砸了一些盆盆罐罐,碗碗碟碟,这才领着一伙人,架着花子忽忽拉拉出了村。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大妈!大妈……”玉子赶忙又把门开开,看着母亲消失在星光下的背影,急促地叫道。
干部们都你看我,我瞅他地怔在屋子里,情绪激动而紧张,长时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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