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不能怪你,都是我不好。把你给害啦!”老起难过地说。
“不,全怪我。起子,是我愿意啊!”
两人互相把责任向自己身上拉,似乎这样就能好似的。
花子,这苦命的姑娘,三岁死了妈,跟爹长大的。
八年前,闹春荒,花子家里几天没揭开锅了。四大爷领着儿子闺女到王唯一家去借点粮食,求他开开恩,可怜可怜孩子。王唯一家的粮食囤子都发霉了,村里的人却饿得发昏。“老四,”王唯一放下大烟枪,”你欠我两斗租子还没交上,再借了用什么还?”他又瞅着因吃多槐树花而肿了脸的花子,说:
“嘿嘿,这末大的闺女,老呆在家干么?快说个人家吧,也挣几口吃的。嘿,这门亲事嘛,看你的面子,我倒可以帮帮忙……”
四大爷无法,就答应把十七岁的闺女送给王唯一的亲戚当媳妇,换回二百斤包米。那年头,别人家谁还有东西结亲呢?二百斤粗粮就是一个姑娘的身价啊!
这家是个小土财主。花子的丈夫是个傻子,二十多岁了,还什么也不懂,整天在外面疯疯颠颠的胡闹。花子刚过门,就黑天白日象牛马一样干活,吃的饭还没他们家的猪食好,净是吞糠咽菜。她婆婆是个有名的“母老虎”,刁得象锥子似的尖。一时做不到,不是打就是骂,谁也不拿她当人待。
有一天,花子正在做午饭,那疯男人在外面受了一帮下流胚子的教唆,回家后冲上来就把花子摔倒在地。盆打了,面撒了。花子用力挣扎叫喊,但哪里架得住恶狼似的疯子?结果衣服被他扒下来……正在这时母老虎闯进来。她非但不管教儿子,倒骂花子是小淫妇,把她儿子教坏了。结果把花子关到厢房里,几顿不给她饭吃。那时,在这里当长工的老起,是个很粗壮的小伙子。他自己也不知家在哪里,从小要饭吃,长大一点就当长工,真是和野草石头一块长大的。他看不过去,很同情花子,就偷偷地从后窗送几个粑粑①、地瓜给她吃。谁知被母老虎知道了,马上把他辞掉。老起后来就被王唯一雇去了。王唯一死后,他分了几亩地和一块山峦,在王官庄落了户。
①粑粑——一种用玉米和大豆做的馍馍,类似窝窝头。 自从来了八路军,花子就回到娘家,死活也不到男人家去了。婆家知道王唯一涤腥顺叛膊桓掖竽帧D咐匣⒗凑夜复危ㄗ佣疾亓耍裁挥蟹ㄗ又巍>驼庋焕洳蝗鹊赝狭讼吕础?
在一个村里,花子同老起就短不了见面,久来久去,两人心里都有了意思。可是谁都怕,怕那古板而又严厉的四大爷,怕人们传统的道德观念。俩人不敢明着来往,更不敢正式提出来。
根据地在一天天巩固扩大,人民的觉悟逐渐提高,战争在影响着每个人的思想。四大爷也变了样,花子当上干部,以后又入了党,受着革命的教导和锻炼。这使她和老起的接近愈来愈大胆了。可是离婚重嫁这个事在这里还非常新鲜,没有人做过,他们心里也没个底。人家不笑话吗?闹出去不丢人吗?政府能答应吗?……加之他们本能的弱点,使他们犹豫不决,不敢声张。
然而,那纯朴真挚的爱情,随着年岁的成长,却如火触焦柴那样,炽烈地燃烧起来了。它要冲破束缚着它的铁环,爆发出美丽艳红的火花!
一天夜晚,在偏僻的荒山沟里,两个人挨着坐在岩石上。繁密的小星儿,闪着调皮的眼睛。秋夜的微风,通过凉露,吹着草木叶,发出催眠曲似的簌簌声,一阵阵向他们身上扑来。花子不由地打个寒噤。老起忙脱下夹大袄,披在她只穿着一件单褂儿的身上。花子看着他只穿着一件背心的健壮胸脯,没有说话。她那双温柔盈情的眼睛,使他明白了她的心意。老起心跳着挨紧她,她把夹袄披在两个人身上。他感到她那柔软丰腴的身子热得象热炕头……
这个强壮的穷汉子,第一次得到女人的抚爱。他才发现人类间还存在着幸福和温暖。
一朵苦难野性的花,怒放了!
花子一天天觉得难将身子不使别人看出来了。她不管穿怎样宽大的衣服,在人眼前走过也感到别扭了。她在看那出“童养媳翻身”的剧时,觉着肚子里有只小手在紧抓她的心。她后悔不该早不提出离婚,搞得现在没法收拾。人家剧里的媳妇是正大光明的,象母亲说的人家走的正啊!可自己这怎么对得起人哪!要被当下流人处置,这多末丢人啊!
不,这不单是自己的耻辱,她更记住自己是共产党员,她的行为是对党有害的。她要被开除,象逐出叛徒那样。她是干部,这对工作起多大的坏影响啊!她痛苦极了,深恨自己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但她心里又感到抱屈,感到不平,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该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为什么要受别人的横暴干涉。这一点是她至死也不会屈服的。她只责备自己不该有了孩子,为此妨碍了她的革命工作。她气恨急了就要打掉孩子,可是老起抱着她哭,她的心立刻软下来。而有时实在无法,他痛心地劝她把孩子打掉,她反倒又哭着拒绝他。最后互相擦着泪水分开了。
花子虽为耽误工作而痛心,但她再也没法出门,只好躺在炕上装病。其实精神上的挫伤,比真的生病那里轻些呢!
鸡蛋没有缝还能抱出小鸡来。妇救会长招野汉肚子大了的事,如同夏天的云雨,很快就传播开了。本来就对闺女媳妇的开会呀、工作呀、争取自由解放呀不满意的一些老太婆和老头子们,这下可抓住正理,再不让闺女媳妇出来跑了。“真是的,什么妇救会青妇队的,看看吧!男女混在一起,这不出了事啦?俺的闺女可不能这样啊!哼,这还是干部领头干的呢!真是天大的丑事,丢死人啦……”这些人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地到处乱嚷。
四大爷本来对抗日很有些认识,还当上抗、烈属代表,大小也是个干部了;但他对男女的事还多半按着老脑筋的看法。虽说知道闺女掉进火坑里,他也不愿孩子痛苦,可是遵从道德伦理是他永远不变的生活准则。说实在的,他的封建思想还很严重哩。他一听到这个风言,可真气炸了。昨晚上他从山里回来,就把花子狠骂了一顿,不是看女儿病得可怜,他真要动手打她了。
老头子逼问花子男的是谁,他要抡起镢头去找他拚命。花子可始终咬着牙不肯说。
今早上四大爷气得饭也没吃就上山去了。临走时,他又骂了一顿,警告花子:要么把孩子打掉,还可遮遮丑;要么马上回婆家去,不准再在家里得一天。
花子的两眼哭肿得和熟透的桃子似的。父亲走后,又呜呜哭了一阵。她越想越没法越觉得太丢人越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她越哭越伤心,越觉得命苦越觉得没脸见人,没路走……
她哭着哭着猛然敛住声音,头慢慢从被泪水浸湿的被子上抬起来。嘴唇抽噎着,身子搐动着,两眼直直地顺着土墙向上看去。蓦然,她浑身一震,睁大眼睛,可怕地盯着那古老的被烟熏得乌黑、挂满灰尘的梁头。接着她心一横,把牙一咬,抓起父亲由于生气而忘记束的腰带,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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