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儒现在看的可不是西濠雅景,其实他连想也没想到这一层.但他那浮肿的眼皮大大地张开了,眼睛露出异样的亮光,胖脸腮搐动着,血液涌到头上,浑身一阵阵哆嗦.
站在一边的孔显,开始不明白父亲看的什么,为什么那样激动,接着,透过遮盖着独眼的太阳镜片,他也看到了,在濠边的枯草中,躺着三具无头尸体.从那碗口大小伤口的窟窿流出的血,把粗布白褂子染成紫黑色,周围的野草也一样颜色,直到水边的黄土……
"这是杀得谁?"孔显问那个派来送信接他们的人.
那人看着无头尸体,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些日子天天在杀,不是紧要的共匪,布告也不出.问问站岗的去……"
多年以来,西濠已成为杀人场的代名词.特别是三十年代开始,共产党闯进了胶东半岛,在这里杀害共产党人和他们的同情者,更是"家常便饭"了.敌人把犯人押出西门外,在西濠边上杀害后,他们认为需要示众的,就将人头割下来,抹上石灰,挂在城楼上.
这时,因为清乡时期,有一个班的兵在西城门守卫.带岗的班长见来的这些人马派头不小,主动从门洞的旁屋迎出来.孔秀才却没理会当兵的,眼睛一直盯在城墙上.
城门上面的城墙垛子豁口中间,竖着一排木杆,每根杆子上面挂着一颗人头,总共有三十多颗.大多数人头,干枯了,涂着石灰,像葫芦瓢一样在西北风中晃荡.只有几颗新鲜的,还能分出五官.
看了一遍,孔庆儒没有发现他熟悉的面目,这才发问道:"今天杀的什么人?""大啦!"班长说.
"谁?"
"胶东共匪顶大的头子!"班长说,"那墙上有告示:他叫张连珠,他们党内叫他珠子……"
"不等他的口吗?这么快就杀了?"孔庆儒有诧异,多半是自问自说.
这个班长很愿意说话,又道:"还等口供呢!连他是干什么的,真实姓名是什么,都不说.他是他们党内变了心的人供的.他坐了半个月的大牢,软硬不吃.今儿杀他的时候,咱们招来几百人看公审,人山人海的,张连珠出了牢门就对看他的人喊话,直到刑场,怎么打他,他也不停口.嘴流着血也说,直到把嗓子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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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喊哑了,临挨枪子,他还喊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这个万岁、那个万岁、胜利的……"
"哪颗人头是张连珠的?"孔庆儒怒冲冲地问.
班长指着城墙说:"那三颗人头中间那颗,那两颗是陪他的.看看,四方形长脸,头发茬挺长.听说他才三十出头年纪,上过中学……"这个国民党兵说的不错,张连珠是上过中学,是在牟平城上的,但没有多少日子,就被开除了.这所中学,创办于民国十九年(一九三○年)秋天,开始叫牟平县立乡村师范,翌年改为县立初级中学.张连珠家为贫农,在亲友的资助下,于一九三二年考入中学后,很快就接受了革命思想,参加了进步组织"读书会",同年五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因进行革命活动,被学校开除.后来他就以当小学教师,开小中药铺为职业,开展革命工作.这位中共胶东特委书记,生于一九○四年,家在文登县南长岚村,离牟平县很近.牺牲的日子是一九三五年阴历十一月廿三日,活到三十一岁.
十一月四日,暴动的总指挥珠子和丁赤杰发现韩复榘要派大兵来镇压,在桃花沟布置于震海、高玉山率领突击大队发动、武装群众,攻打孔家庄;而他和丁赤杰领着文登大队,在底湾头一带发动群众,打土豪,烧契约,扩大力量……就在十一月八日这天上午,也正是于震海他们攻下孔家庄的这天,在底湾头村,展书堂八十一师的大部队,将文登大队包围了.这场战斗打得很苦,从早上打到中午.一百多名暴动队员的简陋武器,终于敌不过数倍于他们的拥有机枪洋炮的敌军.大队长丁赤杰牺牲了.珠子指挥队伍奋勇冲出去一部分,他在后面掩护,被敌人死死围在村里.珠子靠在一家门后,子弹已经打光了……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走来,要他到屋里去,递给他一把菜刀,叫他剁地瓜.
敌人已经堵在大门口,没有别的办法,珠子照办了.
一会儿,三四个敌兵来搜查,看看珠子像是本家的人,没有生疑,就出去了.
珠子正在心里感激这位掩护他的庄稼汉的时候,哪里想到,这人正在门外,向敌兵"努嘴",示意屋里的人是该抓的……
就这样,领导半岛上革命活动几年,使敌人日夜不安的中共胶东特委书记,断送在一个富农分子的手里……
孔庆儒骑在马上,仇视地盯着珠子的头颅,好一阵子目不转睛.
孔显说:"爹,天要下雪啦!快进城吧!"
孔庆儒像没听到似的,仍是紧盯着人头,咬着牙说:"一个穷教书的,竟能搅翻了昆嵛山,闹乱了四个县,惊动省主席发大兵镇压,也算得本事……算得能耐……"
这时候,天已黄昏.西北方丛山上空一片黑云,被强劲的西北风飞速吹来,天更暗了.霎时,大片的雪花,在空间狂飞乱舞.是风雪来得太突然了,还是孔庆儒仇火攻上眼睛,看人头看得目昏缭乱了.这时间,他分明看到,那城墙上一排人头,犹如活了一样,每张嘴里都喷出大口大口的白气,像在高呼狂喊"杀啊!""冲啊!"和他在孔家庄被围攻时听到的一样.接着,啊!珠子的头不是挂在杆上,那是他的身子——瞧,每颗人头都长了身子,排成一队,从城墙上走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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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直扑孔庆儒,和当年于世章一样……
"啊哟!"孔秀才惨叫了一声,一头栽下马来.
孔显见老子面如土色,双眼发直,跌在地上,慌乱地上前叫道:"爹!爹!你怎么啦?怎么啦?"
"昨晚实在失礼,让贤弟操心了!万望恕罪,海涵!""哎!哪里话!世翁饱受战乱之苦,一路风雪归来,小弟照顾不周,实在罪过.
贵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没什么大病,也是风烛残年之人,不中用了,唉!""过谦了.世翁这样满腹经纶,名震乡里,雄居一方的人杰,正是党国仰赖的支柱栋梁,偶感小虞,受些风波,不足为虑."
"哈哈哈,正达相识上子正,真乃一见如故,莫逆之交啊!""子正飘零社会多年,唯遇上世翁,才得知己,情如手足也!"孔庆儒和鄢子正四手相握,在院子里一面互相吹拍,一面往正厅里走.昨天孔庆儒城门惊厥之后,抬到县署客房里,鄢子正请医生好一顿忙乎,加上一夜的休息,已经恢复了元气.
进屋之后,早有勤务摆好茶点.待下人退出门外之后,鄢子正和孔庆儒坐在八仙桌子旁边,谈起正经事情.
"子正和县长叫我速归,有何吩咐?"孔庆儒关切地问.
鄢子正为他点上香烟,说:"世翁先听我禀报一下目前的形势.我知道,你在威海也会听到一些,恐怕不全面;要是你知道了,会自己跑回来的.""哦,我洗耳恭听!"
"月初共产党发动的这场大暴乱,波及了文、荣、牟、海四个县,使我们受到了一些损失……还好,他们的组织也不是铁板一块,让我们事先侦破了暴动计划,做了防范,及时报告省里,派下展书堂司令一师兵马来镇压,半个月来,各地起事的暴乱队伍都打垮了,战果卓著."说到这里,鄢子正干瘦的白灰似的脸上,裂出得意的笑纹,痛快地呷口茶,继续道,"经过这半个多月的‘清乡’,各地参加暴动、响应起事的共匪分子和老百姓,抓到不少.最了不得的是逮住了胶东共匪头子张连珠,打死了他们几个重要负责人丁赤杰等,在海阳抓到了一个叫李绍先的头子,前天已经铡了.这方面的成果,海阳、牟平比我们文登大些,那里有的村庄一抓就是六七个、十几个赤色分子.这是我们多年想做而没有做到的成功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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