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死鬼兄弟孔庆傧、孔庆俦的寡妇,拖儿拉女,人人孝服,哭天号地,涌进客厅.她们号啕不止,求孔庆儒做主,追归财物,为死鬼报仇,如何出大殡发丧……孔庆儒一一做了交代,打发这帮子人去了.他正心烦意乱,瞅着孤儿寡母留在地上的一摊鼻涕,刘区队副又跑来报告,区队的人马被暴动队伍打散之后,他回来五六天了,才召集起不到一半人来.
孔庆儒对刘区队副又做了布置,打发去了,他摇着头自语道:"真是百废待兴,百事待理啊……先从哪里下手?"
孔显走进来,气呼呼地说:"爹,姓仇的连长没找到,听说他到葛家区公所去了."孔庆儒从县上回家,就吩咐孔显去请驻在本区的仇连长,商讨剿共的事.听儿子一说,便问:"他去有公务?"
"屁公务.听说姓仇的和葛家区长打得火热,几天就送一大驮子东西过去……这小子驻这儿哪里是剿共,分明是刮咱们的地皮.爹,听说葛区长的闺女,想跟姓仇的……"
"嗯,宋老八能干出这一手来,从前……"孔秀才强吞一口气,"还是鄢子正有见识,我再不回来,孔家庄不姓孔了!显二,去,你带上郑局长送我的上好的烟土——二斤,亲自去请仇连长.就说我请他,共商大事."独眼龙孔显急了,气愤地说:"这不明明是拿孩子喂狼!"孔秀才眯眯着浮肿的眼睛,阴沉地说:"是狼不喂行吗?不管什么时候,都得记住,我们的心头刺是共产党,共匪!我要喂饱这条狼,去咬死姓共的,共匪!"他狠狠地将手中的水烟袋顿在桌子上,霍地起身,向外走着,说:"叫万管家,陪我到冬春楼看看."
"还是一片废土烂瓦,离清理完早哪,有么看头?"孔庆儒站住脚,郑重地教训儿子道:"我要重振孔家庄,就得从重盖冬春楼开始.
多少年来,冬春楼是咱家的气候,楼在威风在.要赶紧把它重修起来,比往日的更加壮观,像座大山,镇住乡间,压倒庄稼汉!懂吗?"按时令,现在该是农闲的当口儿.虽说山区里收获完了庄稼,还要忙着割草、打柴,但在四季里,冬天总还是闲散一些.在往常年里,这个时候的孔家庄,就是不逢集日,卖柴,卖菜,卖海腥、花生之类土产,兔子、山鸡一类野味的也不少.更不消说那些常年营业的饭馆、大车店、小车行、日用百货、中西药铺的买卖了,那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买有卖的,透日人旺.然而,现在却一反常态,也有些人来,却不多了,而且人人脸上惊恐不安.比以往多的是街两旁高房子的砖墙上,贴着一溜白纸黑字的布告,上面一串串名字被红笔打着钩,尽是杀的共产党人和粘连暴动的人,还有是勒令参加了共产党活动的人,窝藏了赤匪的人,赶快投案自首,供出犯人来;再就是通缉一些共党分子,悬赏金山菊花
- 512 -
从十元到干元.这使显得清冷的大街,更添一层杀气,阴森森的.
孔庆儒在万戈子陪同下,顺着大街,慢慢地走着.他很满意"清乡"时期的街面变化,特别是那些显赫的布告,像在宣扬他们的功劳,使他感到,他不是被暴动队伍打得狼狈逃命的败兵,而是得胜凯旋的英雄.这一切大大地冲淡了他回来后见到家破人亡沉重愤懑的心情.
孔庆儒察看了正在清理中的烧得一片瓦砾的冬春楼现场,为了加快清理的速度,他当众宣布给十多个雇工们除了每天每人一角五分的工钱外,中午再管大家一顿饭.果然,清理废墟的速度立刻加快了.他惬意地离开场地,边向区公所走,边盘算着如何同仇连长谈剿共的计划……
"姑父,你可来啦!"
孔庆儒闻声一转脸,见是小舅子于之善的儿子于守业,一边叫着,一边跳下自行车.这车还是从灰瘸狼家骗来的那辆.他问:"守业,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
"那样阔气的軕子,光野上十里开外望得见.咱这一带,除了姑父,有谁能这样势派!"于守业巴结地说,扯扯衣服襟.
"你这是给谁戴孝?"孔庆儒看到他衣服上镶着白边,全白的鞋.
于守业的眼圈红了,说:"俺那可怜的爹呗!"
孔庆儒一怔:"你爹死啦?在哪?"
"还没见尸.不过半个多月不见影,不是死了他还能上哪去?姓共的真把他抓去了,还能叫他的头原样长着?真可怜,俺爹吃苦理财一辈子,死了连根骨头也没剩下,连块棺材板也捞不着,还没有俺二姑父、三姑父强,也赶不上俺瘸子令灰叔……"
孔庆儒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这才记起小舅子的厄运:他没有钻出地洞,肯定是饿死在里面了.
正在这时,街那面一阵吆吆喝喝.一会儿,万戈子领着一个人向这面走来.这人上上下下,从头到脚,见不到衣服颜色,脸皮模样,全是黑灰泥土,活像个地老鼠.孔庆儒见状,甚是愕然,问:"这是谁?怎么回事?"万戈子笑道:"清理冬春楼,清理出舅老爷来啦……""哥呀!"忽然,地老鼠样的人冲着孔秀才,哭叫起来,"不认得兄弟啦!我日夜担心,你不在人世了,兄弟再见不着哥了……"当孔家庄被攻破的时候,细心的于之善紧跟着孔庆儒父子不放,终于逃进了地洞……那天,坏地瓜酒醒之后,不见孔庆儒父子一伙,他乱哭乱叫,也没有手电筒,在黑洞里乱摸,没找到出洞口,倒又摸到进洞口的地方.进洞口是用木盖盖的,上面是用水缸压着.因为他们挪开水缸钻进了地洞,上面没有人帮助,盖上没能压着水缸,当大火把整个冬春楼烧塌之后,掉下来的带火的木梁,打碎了水缸,又烧毁了地洞的木盖子.这于之善命不该绝,发现一丝光亮,摸出来在烧塌的厨房废堆里,有半麻袋花生米,残缸里还有不少的脏水,他都搬进洞里.他在里面又吃又喝,又拉又尿,不敢再爬出去,也不敢再往回爬……怕孔庆儒他们发现了他的吃喝,五张嘴一块干,几天就光了,他一个人吃着,能山菊花
- 513 -
多活一天是一天……一直过了半个多月.
孔庆儒看着小舅子,似笑非笑,脸上不成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吞吞吐吐地说:
"之善,你还活着……不是当哥的不带你走,实在是……""哥啊,哥!"坏地瓜急忙抢着开脱干系,"你干万别怨兄弟独吞水和花生米,我是寻思,大伙一块吃喝,几天就光了,谁也活不了,最末连个送信报仇的也没有……哥,我一顿只吃一小把花生米,喝两口凉水,舍不得多吃多喝,为的是你们死了,我活着出去,好,好……"
"还好呐!"于守业道,"全家人都以为你归天啦……""啊,你说么个?我死啦?"于之善冲儿子发火了,"兔崽子,盼我死啊……啊,连孝都戴上啦!你奶奶个熊,和姓共的一起咒我呀!要独吞我的房子、山峦、地呀!"他拍着背着的大布口袋,"瞎想!房约、地契、账本,全在这里哪!我、我死不了,贵人自有天相……"
"之善,不要说些糊涂话,孩子为你一片孝心,也是难得.咱们都活过来啦,共党的暴乱也完蛋啦!守业,快用车子把你爹推家去,将息好了身子,干大事!"赤松坡的村长、地主于之善,舒服地坐上车后座,走出一段路,他又突然叫道:
52书库推荐浏览: 冯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