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呀!别死啊……"
"奶奶呀!睁开眼哪……"
"奶奶呀!养活俺啊……"
一阵稚嫩的孩子的哭喊声,在黄昏的广袤的沙河畔,从呼啸的柳林中传来,令人心碎.
三嫂娘儿仨顺着哭声,寻觅着人迹.很快,在岸边光秃秃的树林里,荒芜的枯萎的芦苇丛中,发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倒在那里.而她的周身,偎着三个破棉絮团似的小孩子,如同三个猪崽拥在母猪身上找奶吃.
三嫂忙放下讨饭篓子,蹲下身,扶着老太婆坐起来,焦急地问:"大婶子,你怎么啦?你快睁睁眼,说说话呀!"
老太婆的脸色铁青,沾着不少沙土,勉强地睁开眼皮,呆滞地看着扶她的人,灰白的嘴唇哆嗦着,却出不来声音.
小菊抱起一个小孩,揩着他的鼻涕、眼泪,心疼地说:"小兄弟,别哭!你怎么啦?"
狗剩放下打狗棍子,学妈和姐姐的样子,搂着一个小孩哄道:"兄弟,你哭么呀?
看脸冻肿啦……"
不知道是在三嫂怀里得到了温暖,还是见了来人,得到了同情,也许是两者的因素都有,使老太婆有了一点力量.她瘪动着满是皱纹的干搐嘴唇,边泣边诉述道:"好人哪,俺还是碰见好人了啊……俺的三个儿子,三房媳妇,这三个孩子的三对爹妈,都没了!都没了……好人儿,我得赶快说,晚了就没气啦——求求你,可怜可怜这三个孩子吧!俺那三个儿,是好人,不偷不摸,可官府说他们是共产党——他们是不是,俺不知情,谁也没和我说过呀!头年闹暴动没几天,大兵来了,村里的财主领着,一宿抓走俺三个儿.第三天,大街上,把俺儿每人铡了三骨节,头都拿着走啦……可怜俺那三房媳妇,一人去抱回男人的一截尸,就埋在这……"
这时,三嫂和小菊才发觉荒草里三个不足麻袋大的小沙丘,寒风扫刮着上面的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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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粒,不停地旋转着.
"没有黄土埋啊……"老奶奶喑哑的声音,继续说,"俺那三个媳妇,三个孩子的妈,大的一个给抓到区上,说有人咬她也是‘带色的’,和好几十个人,装进麻袋扔到海里去啦!小的一个,叫大兵拿去,糟践了好几天,听说卖到码头上去了!二的媳妇,怕遭她那俩妯娌的罪,昨黑家跳的井……"三嫂流泪,小菊抽泣,狗剩呜咽开了.三个四五岁的孩子,也跟着号啕起来.
老奶奶倒没哭,也许是泪早哭干了,也许是顾不得哭死人了.她冷冰冰地说:"哭他们死鬼做么个?他们的罪遭到头啦!活长了有么好处?他们的爷爷奶奶活得比他们岁数大,罪也遭得多,早死了早好!"
小菊揩着泪问:"奶奶,你这是要到哪去?"
老奶奶摇摇头,凄怆地说:"到哪去?哪有好去的地场?哪也不去.俺是带着这三个死不了的小不点,和你们一样,讨口吃的.不想,过了河,我不行了,走不动啦.俺知道,自个儿要跟儿子、媳妇去了,挣扎着,领这三张嘴,到他们爹坟前……奶奶死啦,这三个,也得喂狗……"
三个孩子一齐哭叫:"奶奶!俺不喂狗……"
"奶奶!不给狗吃,俺怕疼……"
"奶奶!把俺和爹埋一块,狗来了有爹……"
按照三嫂的吩咐,小菊和狗剩拿出篮子里的干粮,分给三个孩子吃.三个孩子像饥饿的小瘦猴,双手捧着冰凉的干粮,拼命地咬,啃嚼.
这个时候,老奶奶那干涩的眼眶里,却出现了浑浊的泪水,嗓子里咯咯地响了一阵,吃力地说:"孙孙儿,你们不喂狗,奶奶顶你们喂……啊,你们遇上好人,三个小东西……"
三嫂直觉得老人的体温在下降,便更紧地把她干枯的身子搂住,说:"大婶子,你放心吧,孩子,由我拉扯!"
老奶奶的眼睛一亮,可是看着对方的讨饭工具,难受地说:"你自个儿都顾不上,再养活外人……"
"是自己人,不是外人!"三嫂大声地说.
"好人,好人……俺爬不起身,磕不了头……俺和孩子的爹妈,都在地下,感恩你……"老奶奶断断续续说着,倏地,白发的头,垂到三嫂腿上,眼睛闭紧了,挤出两股苦泪,流过枯槁的脸颊.
小菊见状,扑上来哭叫:"老奶奶……"
"小菊!"三嫂严厉地叫着瞅女儿一眼,说,"不准哭.天快黑上来了,你和狗剩,带着三个小兄弟,前面先走,妈随后就来."
小菊泪眼望望母亲,一切都明白了,说:"那妈你,快点.俺不放心……"三嫂将三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叫过来,和蔼地说:"孩子们,奶奶累啦,要躺到这歇息歇息……来,快过来,跪下,给奶奶磕个头,记着奶奶的长相,啊,跟小姐姐和小哥哥先到大妈家,等着奶奶……"
三个无知的男孩子,都很听话,也很兴奋,跟着这位大妈和两个哥姐,他们都有饭吃,奶奶歇息好了,就会跟他们在一起的.他们听话地跪在僵硬的奶奶身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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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磕完头,被小菊、狗剩领着,慢慢地走了.
老人的身子蜷曲着僵硬了.三嫂仔细把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扯平整,理好她的苍白乱发,拔下自己髻上的簪子为她插好,抚掉皱纹脸上的细沙,用衣襟,怕死者疼似的,小心地将眼角上的泪水凝固的沙土抹去.然后,三嫂在老奶奶的三个儿子的三截无头尸堆成的三个小沙丘前面,用有力的瘦削的手,扒着沙坑.
天时毕竟是阴历二月底了,加上干燥的沙子冻不成块,扒开冻层,下面的沙子松软多了.不到一个时辰,这瘦骨如柴的小老太婆,被细白的沙子埋好了,坟丘和她身后的三个一样大小.
这时候,到了这个时候,三嫂瘫软地跪坐在新坟旁边,面前一切都模糊了,天在旋,地在转,满腔的悲愤,使她扑在坟丘上,放声痛哭!
这样的悲号,在这个贫农的妻子、多子女的母亲的一生是罕见的,确切地说,是二女儿桃子一岁的时候,也即她刚二十一那年,守着被恶狗咬死、讨了一辈子饭的孤苦老娘的乱石堆起的坟丘——也是没有黄土埋啊,她这样哭过.从那以后,她没有了长辈的亲人了,她是妻子、做妈的,有了委屈,碰到伤心事,遭到不幸都强忍着.不管是丈夫的无理打骂,好儿的痛苦婚事,桃子受到的九死一生的折磨,亲家于世章的冤难,程先生的牺牲,大儿子金贵的被处死,她都咬牙熬着.暴动的失败——珠子、先子、赤子一大群亲如骨肉的好人的丧生,还有那数不清的苦难日子的煎熬,这一切,对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该哭多少回啊!但,这个瘦弱的女人,她的哭,只能是流泪,多数还是向肚子里流,再是在背人处流,最少时候才是当着人流的.这除去如同她虽然娇小细瘦,可是身板硬是挺直的好强脾性,也是她遇上那样一个丈夫,做了那些孩子的妈,碰到那么多艰危的遭际,把她促成的呵!这种状态,是主客观的形势造成的.不然,桃子不谓不强硬,可是在妈面前,还是能放开悲声的.谁叫闺女有个能依靠的妈啊!那软嫩的好儿又不一样了,她不光在爹妈跟前能哭,在不如意的丈夫面前能哭,在倾心的恋人面前能哭,在小妹小弟面前,也能哭个痛快啊!而她的妈妈就不行了,是另外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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