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在北面高入云霄的昆嵛山峰上响起来.那犹如万马驰骋的汹涌澎湃的云头,压黑黑地盖上山巅.山雨欲来,凉风为前,路旁森林的绿油油的柔韧枝条,发出一片喧腾声响.在田里劳作的庄稼人,一面收拾工具回家,一面惊慌地望着大路上的行人,洒下悲愤的泪水.
桃子,像第一次被捕时一样,两个兵押着她,一大群敌人跟在后面.所不同的是,她挺起了丰满的胸脯,微昂着有力的颈项,黑亮的大眼睛向前沉静地望着,走惯山路的厚脚板,迈着均匀稳实的步伐.那一声响似一声的春雷,催促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疾风,拂扬着她的凌乱的柔发,鼓胀着她的血斑斑的粗布衣衫.
走着,桃子油然忆起两年前,她由十九岁的闺女变成媳妇,那新婚之夜的情景.思潮宛如面前母猪河的流水,后浪推着前浪.桃子从那一夜开始,重温起她的这一段生活,是怎么经受过来的……
二女儿在赤松坡被捕受刑的同一个风起云涌的傍晚,孔家庄卖草市上,张老三正守着一担柴火,抽着烟害愁.
目前是春蚕放山的紧要关口,张老三本来是离不开蚕场的,但是春荒的饥馑迫使他不得不来赶平川上的孔家庄大集,卖他去冬收积起来、家里舍不得烧的干松柴火.一大早,他就汗流浃背来到草市,一心想早脱手早回家.这草市,在孔家庄村后的广场上,卖柴草的担子一望无尽,黑乌乌黄燎燎的一大片.草价一开始就低得可怜,一角八分一百斤,只够买十斤粗粮,买主还稀少.价钱越来越跌,最后到了给数就卖的程度也没人要了.现在,卖柴的人都散走干净,张老三眼见风送雨近,再也指望不到买主.他叹口气,磕掉烟灰,打算把柴担送到大女儿好儿家,他还得带黑赶回桃花沟,蚕场不能没人照看.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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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挑起柴担迈步不久,因为火气攻到眼上,视线模糊,担子被劲风吹着,脚下飘忽,身子侧歪,一跤横在扁担上.张老三火刺刺地爬起来,狠狠地抽出扁担,使力地砸那心爱的柴火捆.他越打越火,越火越恨,竟至撂下扁担,从怀里掏出火镰火石,打着火媒,点着了柴草.他看着那干松枝欢欢喜喜地蹿起火苗,混泪顺着鼻沟往下淌.老三不忍再看下去,擦着泪,掖着扁担,闷着头,向街里走.他要去跟好儿说一声,就回家去.走到十字街口,有个挑着两个大酒坛子的人,迎面叫道:
"这不是三哥吗?你还哭丧着脸做么,儿子回来该喜欢呀!"老三一看,是桃花沟开小烧锅的张桂元,因问:
"哪个儿子?"
"你金贵呀!咦,听说他头晌从天津卫回来的,你还不知道?""真的?"老三喜出望外.
"你去钱庄找找嘛."张桂元凑近一步,用酒坛子擦着张老三的身子说,"三哥,财神爷到了口袋,别忘了咱.摆接风席的酒,我可预备下啦……"老三顾不得对方说完话,拔腿向洪源钱庄跑,路过一个胡同口,忽听有人道:
"那不是爹?爹,俺哥来家啦!"
站在好儿身边,有个胖墩墩的青年,戴着礼帽,穿一身深灰色呢制服,一双黄皮鞋,他的脸,长圆形,眼睛又黑又大,和桃子的极相像.这青年,见了张老三,上来拉住他的手:
"爹!"
老三拭了几下眼睛,端详一番大儿子,嘴蠕动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金贵!你真回家啦……"
老三带大儿子走进大闺女的家.他对好儿埋怨道:
"你哥回来大半天,你也不到草市找我一趟."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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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儿说:
"俺哥也是才到这家的."
金贵掏出香烟,递给父亲一支,老三双手接着,却没有抽.金贵自己吸着烟说:
"回来就忙交点礼品,给二东家、三东家请安.大东家还没进见上,正等他有时间叫我去,听说我大妹嫁在这村,偷个空来看她一眼,顺便把东西放在这."
老三道:
"你一走七八年,把我和你妈想的……唉,总算见着啦!咱爷俩吃点饭,上路回家!"
金贵说:
"饭,我在冬春楼用过啦.今晚我不能回去,要等见了正达老爷……""正达老爷?他是谁?"老三问道.
"咳,秀才的字号你都不知道.爹,我还带回点东西,天这么晚了,又要下雨,路不好走,明天再说吧."
"这雨下来也是一阵工夫,咱还怕走不了夜路……"正说着,孔秀才家的佣人来叫金贵,说大老爷要他去.金贵不等父亲说完,慌忙跟着他走了.
老三有些气闷地说:
"回家不先看爹妈,倒是外人要紧,妈妈的!"把手里握着的儿子给的那支香烟丢到炕上.
. 好儿端上饭,说:
"爹,俺哥是给人家当差,端人家碗,看人家脸哪!"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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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一想也有些道理,就胡乱吃饭,一面道:
"蚕场要紧,我吃完饭带黑赶回去.好儿,明儿你跟你哥一块回家,你妈不放你的心,我看你的气色也不正."
好儿低声道:
"过几天,我再回家吧……爹,俺妹夫前天夜里,真在这撞伤着啦?"老三道:
"可不是?重着哪!"
"他给抓着没有?"好儿紧张地问,手揪着衣角.
"没有."
"这就好!"好儿舒了口气,"那夜里,这两天,好儿帮兵来抄家.""他们知道居任回来啦?"
"怕这还不知道,是找俺妹夫的……"好儿迟疑着,"爹!""嗯."
"爹……"她欲言又止.
"你有话就说嘛."
"没什么……"好儿顺下眼皮,两只手搓弄着衣角.
老三没再细问,关照道:
"好儿,你妈和我都叮嘱过你,在这庄上,除去进丝坊干活,回家关上门,哪也不准去."
好儿悄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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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是这么做的."
饭罢,老三抽了袋烟,等那阵雨过后,用扁担撅着儿子的帆布箱子,踏上暗蒙蒙的路途.老三脑子里占据着儿子的不平常的穿戴,他那被这两年的生活波涛冲洗下去的使自己过好一些光景的欲念,又在他补丁叠补丁的粗布衣服下面的心坎里,滋滋地痒痒起来.
阔别七八年的大儿子回家了,做妈的喜悦的心境是说不出来的.三嫂脸上好长时间没有泛出这样的幸福笑容.她向丈夫问了又问,儿子高了?胖了?瘦了?
脸型五官长破相没有,是不是还和他二妹桃子一样?她又盘算着在这春荒的窘困日子里,怎样为大儿子接风洗尘.已经睡着的小菊,也被父亲夜归带来的喜讯搅醒了.她兴致勃勃地打开帆布箱子,翻弄着一件件山村小闺女从未见过的新奇礼品……
被学生自动放了假的程先生,还是吃住在这个家里.他出门看于震海、高玉山他们的伤去了.震海是昨夜从萃女家搬到桃花沟,李绍先为预防万一,说服了执意要女婿在家里养伤的三嫂,把他掩护在伍拾子家里.玉山和另一个受刑场的党员,也分别隐藏在本村其他党员家里养着.程先生深夜才回来.小菊脖子上搭着红毛线围巾,对他兴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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