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日本人真的南下了,他们正式攻打上海,拉开了亡国之旅的序幕。上海市面崩塌,很快连租界也不再安全。四马路的生意虽然受到了影响,但并不致命,甚至在两次空袭的间隙里也有客人冒着生命危险上门,可见性真是神奇的事物。
每有客来,她便用一把专门为他改制的带着四个木轮的椅子将他推到屋外,在本就狭窄的楼梯拐角暂放。他伤得太重,虽然已经过去四个月,但仍然十分虚弱,所有机能都还在等待恢复。每位客人必要从他身边跨过一步才能抵达门口,在嫌弃的眼光里,他是一个碍眼的废物。
你门口是个什么破烂东西嘛,怪吓人的,有客人在她开门之后会问。哎呀,乡下的表哥,来养伤的,她回答。这年头还养什么伤嘛,死掉不就太平了吗?门关上以后他也仍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是啊是啊,可不是吗?我帮你脱衣服,她殷切地应付着。
她原本想把他放到远些的地方,但搬他下楼再上楼这样的气力她实在没有,而且楼下很阴,风也大,放他一个人也不太安全,只能作罢。他的两只手臂都还抬不起来,脖子也无法转动,所以有时完事后推他进屋的时候能看到他掉眼泪。她本想装作没看见,又心疼他,又怕眼泪流到伤口上,便拿了自己的手帕去给他擦,擦着擦着,自己也哭起来。她跟他一样难过。
自打他来,到狗日的日本人打进来之前,她已经刻意减少了客人的数量。刚开始的一个月里,因为他实在难以照料,她一次生意也没做。她仔细计算着这些年来拼凑积攒的那一点可怜巴巴的散碎银两,如何应付日常消耗以及给他买药请大夫。她想着等他伤好以后,如果肯要自己,就跟他去做别的随便什么事,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回到让她受尽白眼的江苏老家也可以。
她每天拜托自己的十字架,让他尽快好起来。她每隔几天拜托自己的十字架,“让他好了以后不要不要我。”结果没多久狗日的日本人就打进来了,什么都涨价了,饭可以少吃,可是药没办法,大夫现在上门都是头顶着满天炸弹,涨钱也好,不肯再赊账也好,都是合理的。
那些承诺过她,本以为真正关键时刻来临时,可以托付可以有所依靠的人,日本人一打进来,刹那间就全躲起来消失不见了。即便日本人没来的时候,在他来了之后,她也尽力回避着老张这样的熟客。
她真正无法再做生意是在跟他做了以后,那时上海的战事渐渐平静,他也渐渐好了起来。她顾不得思考日本人转身又去了南京这种严肃的大事,久经压抑的心情感到喜悦。这是她第一次不收钱跟人睡觉——他自然是毫无经验,十分笨拙,身体上对她而言确实没什么存在感,但她找到了另一种喜悦,头一次感到心甘情愿。而且她相信熟能生巧,何况还有她这么专业的老师。
她又去拜托十字架,都是些新鲜的愿望。但首先要解决的,是她无法再做生意的问题,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日本人前脚离开上海,后脚就紧跟着重现上海滩的老张。她把自己打扮起来,瞒着他去找老张。她心情欠佳,怎么打扮都还是憔悴枯萎,但老张毫不在乎,一进屋就把她扑倒在床上。有求于人,她只能由着他,一下午做了四次。
老张的性欲还真不是一般的强烈,她偶尔演一演,但多半都在看天花板,心想好歹最后一次了。老张出手倒是阔气,她说完想法,老张从床上下来,拉开抽屉,大手一扬,钞票纷纷撒落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上。这么多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她也就装出麻木的样子,对老张的鄙夷与愤怒视而不见,坐起来一张张地数钱,之后一副拿了钱心神不宁一心想出门的样子。她心里有笃定的人选,他侮辱不到她。
老张大概真的多少感到了刺痛,刺痛过后,态度和缓下来,说,这种小年轻可能靠不住,你这么用心的话将来怕是要吃亏,哪天情况调转过来,我看他未必能如此待你。她没有说话,心里自然也是茫然一片。她当然知道风险,可何处是没有风险的,靠得住的男人又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他,看见他就高兴。
她知道他也喜欢她,虽然他暂时还不能表示什么,但她能看懂那双大眼睛。老张看着她,大概也想她宽心,说,有事还是可以来找我老张。她谢过他,终于出了屋子。来到街上,民国二十七年年初的上海异常寒冷,她急匆匆地赶路,心想再也不会见老张了,虽然并不恨他。走着走着,想到家里终于有个等着自己的人,心里生出轻快,再不堪的街市对她也毫无影响了。
他终于完全恢复了,他们便各坐桌子的一侧,在挂着十字架的墙壁下真正过起了日子。她有时跟他逗嘴,说你该回去了,你老家不是有个相好的吗?你回去找她结婚呗。
我不回去了,说过多少次了,什么相好,我早就忘记了。
你现在伤也好了,还一直住在我这里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上瘾了,一直想弄,我离不开你了。我不会一直白弄的,一会儿就出去找工作,赚钱。
外面都打成这副样子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工作?
总归会有事情可以做的,我去工作,总比你做事情好,你再也不要做事情了,我养你。
哪怕只是说说,对她也足够了。但市面实在萧条,生计艰难。回顾起来,在一切刚有起色渐入正轨,难得的新秩序正要建成的时候,日本人来了,劫数一般。日本那一整代或是几代人造成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忘记尚且无法做到,所谓原谅是无从谈起的。她为他总是找不到工作发愁,城市里的通胀像一个大家刚刚开始熟悉与领教的噩梦,老张给的那些钱原计划可以花一年,现在才过了一个月就所剩无几。她只能在重操旧业和别的不多的办法间做出选择。刚刚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必见老张,现在却不得不又去了他的屋里。
还是下午,还是四次。她心里不是滋味,但老张同意帮忙,让她明天下午领他过来。第二天下午她领了他到楼梯间,让他自己上去,她不想跟他一起进老张的屋子。她看着他上楼梯,看着他敲门,听见老张的声音说请进。
这种房子原来这么不隔音,她感到诧异,想起他之前在楼道里度过的那些时日,大概什么都听见了。他一定什么都听见了,那些不堪的声响与对白,她想。有一天他会嫌弃我的,她手足无措地靠在阴暗的墙角苦恼着,而领他来见老张这样重大的决定却被这些感伤的情绪一笔带过。她对接下来的变故浑然不觉,毫无预见,一切也没有征兆。
你老家是哪里的?老张请他坐定,没有什么客套,直接问他,他则有一点走神。
我是浙江人。
浙江什么地方?
萧山。
到上海来做什么呢?
世道不好,想到上海来学做生意。
多大了?
刚刚二十一岁。
成家了吗?
有个相好的,我准备一赚到钱就跟她结婚,只是现在,世道不好。
老张看着他的脸,一点也不相信他真的会跟她结婚,但这不重要,他关心的是别的事,他往前坐了坐,离他更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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