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_程耳【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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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如此,拐过弯之后,他瞥见了那辆奥迪车,流线车身被北方的尘土覆盖。他讨厌东京街头的德国车,德国人把车越做越圆,不知是一种什么趣味。他喜欢更硬朗的外表,更分明的棱角,但他在东京没有车。

  小健有五辆破车,还用说?他在人前低调地乘坐旧款奔驰,背地里则轮番开他的五辆破车载着不下五十只破鞋走街过巷,在夜幕降临时停在伊豆高原上某个隐蔽的停车场,苟且,苟且,四处苟且。

  他透过车窗望过去,奥迪车上的五个男人正站在餐厅门口抽烟,一辆轿车怎么能坐下这么多人?不嫌挤就可以。

  他们看着他的车拐进来,吸烟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呆滞的目光纷纷停在他脸上。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伸长脖子眯着眼睛极力分辨,像一群向远方张望的笨鹅。他们偶尔耳语,像是在商议。

  现在调头还来得及,他想。如果他真的在此时调头,一切都将被避免吗?

  几小时以前,他在休息站加完油出来,看到一个卖挂毯的老妇人,可怜巴巴的小摊子前横着那辆奥迪车。车子里的五个人正围着她理论,因为奥迪车的阻挡,他自然而然地放慢速度,直至停了下来。他们语速太快,他听不太懂,只听到五个男人在推搡她时不断说着一千块、一千块,而老妇人则不断摇头表示她真的没有。

  他们推搡着她正好靠近了他车的位置——他看到了她的脸,长期贫穷与恶劣环境重压之下的脸。为什么在这里生存如此艰难?他怀疑她其实只不过三十几岁。

  他想到了在工厂里挖掘红土的那些工人,在包工头驱使下过着糟糕的生活。但当地人告诉他这里其实还不错,不算是最凄惨的。非人,他想。

  他们为什么要围着她要一千块钱,是一种赔偿吗?或是办理某种许可的费用?

  老妇人的脸离他很近,他同情她,同时也是讨厌那五个人的肥脸,他从口袋里数好一千块钱,打开车门递给了老妇人。在他们的愕然里将车绕过奥迪开了出去。

  一千块对他不是很多,在东京可以喝两到三晚的酒,他感到这一千块花得有价值。在继续的路程里他感到轻松快活,可现在他们为什么赶到前面了呢?他没看见他们在路上超车——看来有更近的道路,他的导航除了话多到迂腐之外似乎并不真正智能。他双手紧握方向盘,院落很宽广,只要向左打轮,就可以远离这一切。

  对方人太多,他需要在日落之前赶回工厂,还有工作要做,那个外族女孩也在等他。踌躇已近尾声,他终于有了决定,这并没有什么困难——他缓缓而坚决地向左打方向,接下来还会优雅地调头,绝尘而去。

  永远满脸堆着笑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刹那间站到他窗前。他只能一脚踩下去,暂且将车停下来。

  欢迎欢迎,上午刚宰的羊。他用手指了指餐厅和围墙之间——背阴的走道里,几只刚刚处理完的羔羊挂在那里。他不喜欢在就餐前看到未经处理的食物,移开了目光。那五只鹅仍站在原地,一边叼着烟一边歪着脑袋打量他。老板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马上转回头,十分善解人意又亲切地看着他。

  啊啊,他们是常客,常常过来的。他们只是体格大,样子凶。他跟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小,那五只鹅听见了吗?他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处理。老板接着说,他们很友善的,你用不着害怕。最后这一句的声音明显变得响亮,他能感到五只鹅脸上那种暧昧不明的轻视的笑意。

  他感到痛苦,涉谷公园外舞厅里那人的脸在眼前闪过。你不用害怕,口无遮拦的餐厅老板截断了他调头的路。他掰正方向,将车停在了奥迪后面。

  没有引擎声的世界原来如此安静,他挪动双腿,终于把它们放到了混杂着泥土碎石砖块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工业垃圾的土地上,他看到不远处还有一只被碾破的塑料注射器,医疗垃圾。他从车里钻出来,伸展自己,阳光刺眼。谁才是羔羊呢?他再次环顾四周,缓慢穿过城乡接合部遍地垃圾的院落,饥肠辘辘地向这家同样破败的餐厅走去。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极力显得并不在意那五只呆鹅。他侧身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目光接触。在经过他们身边迈进餐厅时,他听到了他们往地上吐口水的声音。老板先他一步走进餐厅,向他招着手。他向他走去,找到一个远离窗户,稍稍没那么明亮的角落位子坐了下来。老板殷勤地送了菜单过来——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你不用害怕,他回想着老板刚才是如何用这样一个短句将他留下的。这是一个圈套吗?他想。

  你喜爱自己的皮囊吗?羊肉汤意外的好,滚烫、少许的盐、带骨的羊肉,除此什么也没有——这使它区别于别的平庸的羊肉汤。大块的久炖的萝卜盛在别的碗里,被煮到没魂的萝卜的皮囊。他把最后一块撕碎的面饼送进了嘴里,午餐结束,他轻松起来。五只鹅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阳光耀眼,他们喝酒抽烟,大声说话,对他已经没了兴趣。他们是用他给的钱来结账吗?

  在这里停车是对的,除了吃饭看来并不会发生什么。他起身去找老板结账,老板还是那么和善地笑着,请他记得下次再来,他低声道谢,之后转身从宽敞的门里出去了。

  他走向他的车,那块羊骨头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身边。他听到身后有嘻笑与吵闹声,低头看了看地面,看起来是靠近两端的肋排,纤细,弧度也没那么长,被吸吮得很干净——看来他们并没有对他失去兴趣。

  他没有回头,再有几步就可以上车了——还有事情要做,上车去吧。第二块骨头飞了过来,落在他头上之后掉到了地上。这一次砸到了他,他只能回头。五只鹅对他视而不见,继续他们的谈笑。他们本来只是想这样捉弄他而已吗?

  他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但并没有挑衅。这样也好,没有四目相对也没有旁观者的挑衅可以让他轻易过去。他准备再次走向自己的汽车,这时老板慌张地跑出来,停在他身边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只是喝多了,你不要生气。

  他用简洁的词语见证他的耻辱,把他钉在原地——他想着他的话,现在确定这一切都是圈套:不智能的导航、这家餐厅、挂得高高的招牌、门口奇怪的水泥墩、堆满笑容的老板,甚至卖挂毯的老妇人也是,等待他的外族女孩更是。现在他知道她之前的两任丈夫去了哪里,而他会成为第三个。他们共同协作,将他导向这里,死亡之路的门口。

  五只鹅站了起来,走出餐厅,看着他。老板也看着他。他沉默无语,涉谷公园外舞厅里的那人,那一次就没有还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环顾四周,最后从不远处的地上捡起一段一米来长的木棍,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决心把即将到来的死亡固定。

  体格、习惯、脚上那双松软的球鞋都对他不利。但顾不上这些了,那就去他妈的。是谁这么跟他说过?他将木棍紧紧抓在手里,横在身体前,向他们走去。

  寡不敌众昭示着失败——不久,他躺在了地上,感到释然。他不再纠缠“一切是否圈套”这样的小问题,他在思考造物如此安排的内在逻辑,那需要更广阔的背景与时间。他相信他的爷爷当年就是这样伤害附近村民的——他们围成一圈,用专业器械对付手无寸铁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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