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_程耳【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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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没有教育没有榜样,只是失去教化的皮囊,大概实在怪不得他们。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圈套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造物钟爱对称,他想。倒在地上时,他再次看见不远处的水泥墩。一,二,他知道自己马上会变成第三个。他没有牵挂,甚至终于可以将涉谷公园外舞厅里的那人从记忆里抹去了。

  这是第多少次了?她们显然是刚刚修剪过的宽阔腹部的触感又在心头闪过。她们四肢均匀,身姿柔软,张开后的光滑躯体,像展开巨大翅膀的蝴蝶——他钟爱的一切。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呢?狗屁。再等一等,在呼吸最后停止前,再等一等,还有一件事,最后一件事。他感到熟悉的炙热,是水泥的温度吗?——他感到自己渐渐被固化。

  最后一件事——他终于回到多年前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他已经在读初中,有天突发奇想决定偷用父亲的发蜡,不太熟练地把头发梳成想象中的样子。他清楚地记得在镜子里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脸庞时的震惊,挫败感如此深刻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此前他从未对自己的脸有过意识,现在看清楚了,丑陋的脸,像是来自一个他讨厌的陌生人。

  第一次审美的尝试与觉醒,第一次灵魂的成形并附着。他从前是瞎的,此刻才看得见。他感到震惊、挫败、悲愤、自卑,一生未走出阴霾。

  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现在,他终于要去寻找新的皮囊。他知道没什么能够禁锢灵魂,这些水泥算不了什么。他想象着有一天当新的皮囊被找到之后,灵魂附着而上,刹那的微观与宏大、戏谑与庄重,另一种寻觅、吸引、挑逗与结合的喜悦。

  寻觅是必不可少的,他心满意足地想着,之后便紧闭双眼——等待的寂静。

  罗曼蒂克消亡史

  一

  仅从穿衣做派而论,他已经像极了一个沪上的中产者,终年考究的长衫,身后跟一个浦东乡下找来的听差。每天早上吃过王妈亲自安排的早饭后出门,整个上午都泡在茶馆里,中午自然是在那么几家饭店里挑一家。他早已习惯了中国菜,下午则泡澡堂子,身边往还的也尽是沪上各种公子哥或是年纪更长的家底实在的白相人。

  渡部身处其中,经年累月,再看不出日本人的样子了。

  他十几年前在日本跟留学生杜小姐结婚后就一起来了上海,杜小姐模样尚可,年轻高挑,性格温顺,经济富有,一切都无需他操心,更妙的事他似乎是下了船才知道,此杜小姐正是杜先生的胞妹。他们下船便径直住进了杜宅,到民国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杜小姐先后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一直到死也没有再搬出去过。

  澡堂子出来,按说就该去酒楼或是某个达官显贵的家里应酬,他却从来没有去过,就连杜请了梅先生吃饭这样的场面也不参加,晚上他有事做。

  广东路靠近黄浦江,四国银行背身的里弄那齐墙高的桉树包围之下,有家叫菊的隐秘的日本餐厅,是经他打理的生意。那原本是沪上顶级豪门家的财产,老爷在北京给皇上做事,回沪不久便去世,大概也是受所谓新思潮的影响,女儿竟与公子们打起了遗产官司。除了两边的名牌讼棍在法庭里和报纸上的明争以外,杜先生被委托明里暗里地为某一方某一房出力,事后,或情愿或并不是那么情愿地,这一间房屋便作为好处转到杜的名下,成了他闲置的房产。

  渡部终日无所事事,便主动来打理,开了这家日本菜馆,他是要亲自下厨的。杜去过一次,吃了几口妹夫煮的菜,嘴上不说什么,但不愿意再去了,除了有一次不得不去,也不是为了吃饭。

  此后多年,杜数次想起这个地方。他时常反思,这个地方是因着官司得来的,实在算不上吉祥。

  上午去茶馆也不尽是休闲,有时也要正经做事。这几天上海罢工闹得厉害,霞飞路上横着电车,水电交通全部乱绝,商店全部关门,百姓的生活陷入困顿。杜先生不能坐视同时当然也是受人委托,便派了人去解决。动员一部分工人先行复工,同时承诺工资福利的事情,先停了罢工待市面恢复之后他杜某人必然出面帮大家统一解决。

  这一批工人便遭受滋扰、围殴,打死了七八个人,剩下的几十人则被抓了去,不知道关在何处。对杜而言,这是头一回遇到说不通情理的状况,而且对手蛮横嗜血,下手之重也是不留任何余地。这里面的行为和逻辑都让人陌生,杜知道这并非沪上从前的某个势力,一定是什么新的流派。

  辗转交涉,表面上的主导者果然是一个北方来的人,跟太太一起住在新开不久的亚洲旅店里。这样不计后果的损毁,果然是对上海没有感情。不明底细,杜便先打发人送了一只玉镯到亚洲旅店,算是见面礼,同时约了隔天上午去茶馆坐谈,对方欣然应诺。

  初见时当然是客气的寒暄,北方客人再三谢谢杜先生的礼物,赞美他的手面,诚意想要追随先生云云。杜便问他失踪工人的去向,他表示毫不知情——杜先生,您一定是对我们有误会,我们从头到尾只是希望能够给劳工争取一点权利,我们是绝不会做绑票的事情的,如果那样做和流氓地痞有什么区别?

  杜喝着茶,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今天以前也不认识你,所以谈不上什么误会。我昨天特意给太太送了见面礼去,是希望跟你交个朋友,希望你能给我提供个方便。北方客人便开始赌咒发誓,先是说以他太太的名义,见杜仍旧一张平淡的脸看着他,并不十分相信的样子,便接着补充说,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不是我们做的。

  他这句话给杜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以此为起点,断定北方客人以及他所代表的流派的货色,这在接下来实际上只剩下十几年的生命里,奠定了他很多重大决定的基础。成败难以定论,死亡无法避免,但至少帮他免去了像黄老板扫大街或是倒马桶那样的尴尬。

  杜看了看他那只仍然举起的手,点点头,甚至释然地微微一笑,说,事情没有这么大,你不必这么说,我信你。便伸手去桌上拿了茶杯,也客气地请他喝茶。杜喝了一口茶,抬头对门口的马仔说要吃点心。马仔应声退下。后来就来了茶楼的人进来上点心,一直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渡部也坐到了桌子边上,跟他们一起吃点心。

  杜说,我很生气这次绑架的事情,罢工拖这么久,闹这么僵,是因为有人混在工人里——他们不想解决问题,不希望罢工结束,故意要把局面搞乱。这些人没有正常的情感,他们不喜欢这些,我们喜欢的他们全不喜欢。高楼啊、秩序啊、好玩的好吃的,他们都不喜欢,他们或者是有其他什么目的,毁掉上海也不可惜。

  北方朋友吃不惯上海的汤包,早早就放下了筷子,专心听杜说这么段不明所以的话,好像也并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杜现在也说完了,房间突然安静下来,他便有些手足无措。好在这时先前的两个马仔又回来了,手里多出一个盒子,矮些的小伙子一脸的血,甚是吓人。他们拿着的盒子看着眼熟,他觉得自己仿佛见过,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昨天刚刚见过,结合小伙子脸上的血,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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