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_周梅森【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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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中一阵发热。

  他想,他不能使她失望,他得在这危难的时候表现出自己的不同凡响,表现出一个男人的质量。

  他下意识地把两手叉到腰间。

  “弟兄们!同志们!情况并不太坏!你们不要把事情想象得过于严重!从这里穿越野人山到印度,一路上无日军入侵部队,山区村落中一定能够筹到粮食,另外还有先头部队在前面开路,野人山决不会是我们的坟墓!弟兄们,我们是革命军人,现在是拿出我们革命军人勇气来的时候了,让我们相帮相助,同甘共苦,完成向印度的光荣转进吧!”

  尚武强话刚落音,政治部华侨队的缅语翻译刘中华便高声问道:

  “尚主任,为何我们不向怒江方向突进,非要穿越野人山,转进印度?军部知道不知道野人山的情况?野人山区连绵千里,满山原始森林。渺无人烟啊!给养如何自筹?”

  那个拄着枪被打伤了腿的矮胖伤兵也跟着喊:

  “是呀,我们为啥不他妈的向怒江国内转进!非要走这条绝路?¨

  “对!向国内转进j 老子就不信一万六七千人跨不过怒江!”

  “问问军部为何下这混帐命令!”

  “当官的都他妈的只会喝兵血!”

  许多弟兄跟着嚷了起来,有几个弟兄推推搡搡,说是要到两英里外的军部问个清楚。

  直到这时。尚武强才明白,他不能不把真实情况全部告诉弟兄们了:

  他将湿漉漉的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儿静下来。待大伙儿再次沉静下来之后,他才一字一板地道:

  “军部的命令并没有错。日军已逼近怒江,腊戎、密支那一线已失守。七十一军炸了惠通桥,挺进怒江已无意义,惟有转进印度,才可绝处求生!”

  众人默然了。他们被迫承认了这严酷的现实:他们唯一的生路只有凭自己的双腿一步步跋过渺无人烟的千里群山。他们都必须以自己的生命和意志为依托,进行一场各自为战的生存战争。

  沉默。

  女人的呜咽声也停止了。

  突然。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冷不丁响了一枪,枪声闷闷的。带着嗡嗡余音。尚武强吃了一惊,他以为这一枪是哪个绝望的家伙向他打的。他匆忙跳下了土坡。下了土坡,他才注意到,许多弟兄在往篝火后面的窝棚挤。

  他也跟着往窝棚挤,挤到近前一看,那个原来拄枪站在窝棚口的矮胖伤兵已倒在血泊中,半个天灵盖都被打飞了。他肮脏的脖子下窝了一片缓缓流淌的血,带着火药味的枪管上也糊满了血。他歪着血肉模糊的脑袋侧依在窝棚边上,两只凸暴的眼睛永远闭上了。老伙佚赵德奎说,那个伤兵自己对着自己的下巴搂了一枪。

  尚武强一阵凄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的腿禁不住抖了起来。看着那个伤兵的尸体,他不知该说什么。他觉着这一枪不但打死了那个绝望的伤兵,也打穿了他那铁一般坚硬的生存意志。

  周围的火光中和黑暗中响起了一片喧嚣。有人饮泣,有人叹息,有人叫骂,还有人疯狂地大笑。灾难已不再是虚幻的推测,灾难变得真实可感了。它是鲜血,是尸体,是山一般的坟墓——千里群山极有可能成为弟兄们的千里坟墓。

  喧嚣之声变得越来越大,远近各处传来了一阵阵轰隆隆的爆炸声。战斗部队已在焚毁他们的火炮、战车和弹药。炽白的火光在轰轰然的爆炸声中拼命向夜空扩展显示自己的光辉。身边有人在用大石头砸机关枪,停在窝棚后面泥道上的政治部的美式卡车被人浇上了汽油。

  绝望使人们变得疯狂了。

  一个胳膊上受了伤的瘦猴,趴在那个伤兵尸体上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子,突然跳起来大骂道:

  “抗战抗战,抗到缅甸!今天竞叫老子们到野人山去做野人,娘卖屄!当官的全是他妈的饭桶蠢驴!”

  又一个脖子上缠着肮脏绷带的伤兵排长叫道:

  “弟兄们,咱们是被重庆统帅部卖了!他们明明知道咱们没有退出来。就炸了惠通桥,咱们凭什么还要赶到印度为他们卖命!老子不活了!老子也和这位弟兄一起在这里做伴了!”

  那伤兵排长叫着,把背在肩上的枪抄到了怀里。

  尚武强拨开身边的两个干事,上前夺下了那伤兵排长的枪,枪栓一拉。“啪啪”对着夜空打了两枪。

  弟兄们被震慑住了。

  他厉声喝道:

  “太不像话了!我们是抗日的革命军人!我们是中国远征军的铁五军!我们的仗是为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打的,不是为统帅部打的!再说,统帅部炸毁惠通桥也是从全局战略考虑的!任何人不得再妄加非议,危言惑众!违令者,军法从事!”

  那个伤兵排长是个高个汉子,他根本不买尚武强的帐,两手猛然将军褂一扒,对着尚武强拍着胸脯,用沙哑的嗓门吼道:

  “当官的!你开枪吧!军法从事吧!老子早就不想活了!老子身上有日本人枪子钻出的两个窟窿,今天再加上一个窟窿也无甚了不起!”

  尚武强呆了,一时间脸孔都变了些颜色。“军法从事”,他只是随便说的,想以此震慑住这些绝望的伤兵和骚乱的人们。他根本没想处治任何人。他和他们一样,心头也充满失望、恐惧和悲凉。他想像拥抱亲兄弟一样,去拥抱这个伤兵排长。

  却不能这样做。他得控制住这绝望导致的混乱局面,他对面前这一切负有全部责任。

  他冷冷笑着,嘴角抽搐着,慢慢抄起了枪,又慢慢将枪端平了,枪口对准了那个铁塔似的伤兵排长。

  这是两个男人的意志较量。

  伤兵排长默默地迎着枪口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身旁残存的篝火已经发蓝,火光映得那伤兵排长的胸膛红中带紫。

  他有些慌了,腿杆抖得厉害。他换了换站立的姿势,力求掩饰住内心的烦乱,方正的脸孔上毫无表情。他“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将一粒子弹顶入枪膛,右手的食指搭到了冷冰冰的扳机上。

  一个顽强的生命将化为烟云。

  他那颗坚硬的心也必将随着枪膛的爆响被炸个粉碎。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时,突然,一只白皙而有力的手一下子将他手中的枪管举到了半空中。继而,他看到一个女人散乱的长发在他眼前飘。那女人猛一回头,怒冲冲地盯着他看,奇Qīsuū.сom书仿佛要把他的脸孔看出洞来。

  女人是政治部上尉干事曲萍,他挚爱的恋人。

  她叫道:

  “尚主任,你疯了?现在到什么时候了?还能这么干么?!”

  他冷冷地道:

  “我没疯!我要让人家知道,我们不是乌合之众!我们是军人!军人要有军人的纪律!你给我闪开!”

  枪管被他猛然抽回了,黑乌乌的枪口重新对准了那个顽强的对手。

  那个对手眼睛里闪耀着鬼火似的光亮,阴森森又吼了一声:

  “开枪吧!长官!反正老子是走不出野人山了!”

  他没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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