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是条硬汉子,尚某我服气你!可我要你知道,今日死在我的枪口下,并不是你的光荣!作为中国军人,你应该战死在打日本人的战场上,不应该窝窝囊囊死在这里!死在这里,说明你是孬种!你不敢活下去!你害怕比死还要艰难的生存!”
那铁塔般的汉子像被一枪击中了似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儿栽倒了。他毫不掩饰地号啕痛哭起来,嘶哑着嗓门叫道:
“尚主任,我赵老黑不是孬种!我……我赵老黑从关外逃到关内,从军抗战,是为了……为了报家仇国恨呀!吭吭,可咱咋是老打败仗!老打败仗哇!我……我恨呀!我闷呀!吭吭!我负了伤,我……我不能连累你们!你……你们走吧,别管我了!”
尚武强眼睛湿润了,身子颤抖起来,枪口软软地垂了下来。他摔下枪,扑过去,紧紧抱住赵老黑道:
“老赵兄弟,我们不会丢下你们这些伤兵病员不管的!我们是革命军人,日本人打不垮我们,群山森林也吓不倒我们!我们就是爬,也要爬到印度去!”
推开赵老黑,尚武强又站到高坡上,声音洪亮地吼道:
“弟兄们,同志们,我们现在是在异国他乡,今后的一切困难,都要靠我们亲爱精诚的团结精神来克服,为保证顺利完成这次长途转进,现在,我命令政治部各科人员分别情况,重新组合,编成小组,老弱病伤者,由各小组分别照应,一个不准丢下!马上分头准备,争取拂晓出发!”
尚武强说完这番话以后,骚动不安的情绪渐渐趋向平静,绝望造成的混乱局面也得到了明显的控制。
二十八岁的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凭自己人格的力量和铁一般的意志创造了一个奇迹。
那夜焚毁辎重、弹药的火光烧出了一个血雾弥漫的黎明,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在八英里的狭长地带连续不断地响到拂晓,漫山遍野飘散着浓烈的火药味,天空中飘落的雨点都是黑色的。
齐志钧耳旁老是回响着一个单调而固执的轰鸣。二十二师伤兵郝老四对着自己下巴搂响那致命一枪之后,这嗡嗡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了,焚毁弹药的爆炸声也没能把这声音淹没掉。他想,也许这声音并不是外在的,而是从他怦怦激跳的心脏中,从他爆涌着热血的脉管中发出的。
他是眼见着郝老四搂响这一枪的。当时,他就站在距他不到三英尺的窝棚另一侧。他见他把枪管压在下巴下,并没想到他会自杀。郝老四又矮又胖,血战同古时,小腿上挨了一枪,他以为他是想靠枪的支撑力休息一下,过去,他也这样做过的:两手压着枪口,下巴搁在手背上。没想到,这回,他自己对着自己搂了一枪!他赶过去阻拦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年轻的生命随着一阵飘渺的硝烟化入了永恒。
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从同古到这里,他照应了他一路。一路上,这个伤兵给他讲笑话,讲自己嫖窑子、玩女人的故事。他用一个大兵的粗鲁语言,把人生中最隐秘的也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揭穿了给他看,让他知道人生是多么肮脏。他不承认有什么叫做爱情的东西。他说爱情就像苍蝇的交配,只不过说得好听一点罢了,人类的虚伪恰恰表现在这一点上。当然,他的原话并不是这样说的,他的话,要比这粗野得多,生动得多,他一段话中总要搭配三至五个“操他妈”。
他开头挺讨厌他,对他野蛮的言论听得很不入耳,他是相信爱情的。他密闭的心灵世界中就荡漾着爱的春风,他把昨日的同学,今日的同事曲萍像供奉上帝一样供奉在心灵深处那个春风飘逸的世界里。每日每夜,他都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爱抚着她。他不说,对任何人都不说。就连朝夕相处的曲萍也不知道他内心的秘密。与生俱存的自卑意识常常使他敏感而自尊,有时,曲萍一句无意的话也会折磨得他几天难以入眠。他总怕在曲萍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卑怯和软弱。
有一次,郝老四用他那惯用的大兵语言评点起曲萍来了。他无法忍受,觉着郝老四沾污了他心中的太阳。他与他翻了脸。
郝老四明白了,眨着眼说:
“哟,你他妈的对她有点意思嘛!”
他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似的,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郝老四咧着大嘴笑了:
“操他妈!没和女人睡过,算啥男子汉!你小子若是条汉子。就瞅个空子把她干了,干了以后,不愁没爱情!”
他冲上去打了郝老四一个耳光。
郝老四被打愣了……
正是这个耳光,建立了属于他的爱情的尊严地位。从那以后,郝老四再没有向他讲过类似的混话,也从未向任何人谈起过他心中的隐秘。为此,他真诚地感激他。后来,在撤退途中,日军飞机大轰炸,郝老四还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过他。
现在,郝老四死了。他是为了不拖累他,不拖累弟兄们才死的。这个没进过一天学堂,没有一点教养的大兵却实实在在懂得生命的意义。他活得很实际,当他能主使自己的生命自由行动的时候,他用自己的生命尽情享受了世间能够享受到的一切,也忍受了世间能够忍受的一切。当生命成为负担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地结果了它。他干得真漂亮,他在生命存之于世的最后一刻还骄傲地体现了自主的尊严。
他不由地肃然起敬。
他没有郝老四这种自决的勇气。
他曲膝跪在郝老四温热的遗体旁,两只发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郝老四纸一般苍白的脸孔看,仿佛要在这张脸孔上看透生命的秘密。身后和篝火已变成了一堆残灰,发白的灰叶不时地飞起,落在他的肩上、背上,头顶的军帽上。身边的同志们在忙忙碌碌收拾行装。肮脏的雨在温吞吞的微风中飘荡。郝老四自决的枪声的余音还嗡嗡的在他耳边响着。
这骄傲的一枪惊醒了他生命的悟性,击开了他心灵深处那个荡漾着春风的圣洁世界。他一下子认识到,生命本不是那么神圣,它实际上只是一堆血肉和一堆欲望的混合物。生命是为满足种种欲望而存在的,只有欲望的实现才能加重生命的力量。因此,生命的意义就是行动!行动!连续不断的行动!
他没有行动的勇气。从民国二十六年“八。一三”上海抗战到今天,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一直未敢向曲萍表示过任何爱慕之情。其实,他是有许多、许多机会的。在民生中学上学时,他们是同学,“八。一三”上海战事爆发,她又动员他一起参加了上海商会的童子军战地服务团。他就是因为她才参加服务团的。他应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曲。他真笨!真笨!他越是爱她,在她面前便越是手足无措!有其他同事在场时,他还会有说有笑,潇洒自如,可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他就傻得像狗熊,结果,机会失去了,曲萍先是爱上了重庆军校战训科的一个白脸科长,后来,她得知那个科长有老婆孩子。又爱上了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生命对于他简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是为幻想而活着的,不是为行动而活着的,这是他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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