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_张北海【完结】(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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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天然继续盯着那批人,摇摇头。

  "他叫山本,我在东京见过他。现在是日本旅游协会主席……可是听我的日本同行说,他还是日本一流剑道。"

  山本不山本,他没时间去想。那边有四个男的跟一个穿和服的女的。是站在这位山本和金士贻中间那个,让他的心差点跳出来。就看到半个侧面,可是那张圆脸,半边儿也认得出来。

  "我陪你去。"他突然转头对罗便丞说。

  他们起身过去。金士贻首先看见他们,跟山本耳语了一下,就上来迎接,"好极了,还有罗先生。"他搀着二人往回走。"山本先生,舒女士,羽田先生,让我介绍两位朋友,一位同事,一位同行。"

  那几个人微微散开欠身,都没有伸手。

  李天然觉得自己出奇地镇静。

  罗便丞点点头,"山本先生还记得我?真是谢谢……请问您这次来中国和北平,是公是私?"

  "也是公,也是私。"山本一张洁白清瘦的脸,合身的体服,英俊温雅。北京话可比罗便丞的漂亮多了。

  "我当然不便问您的私事……"罗便丞掏出了记事本和钢笔,"可是公的性质是哪一方面?"

  "私事也可以回答,不过拜访老友,游山玩水……至于公事,中日最近通航,我来华北观察一下运作情况。"

  李天然站在旁边不动声色,只是礼貌地听。可是眼角一直圈住羽田,发现羽田也只是站在那里礼貌地听,似乎没有觉察出天然的目光。

  山本的神态明白表明访问结束,同身边那位舒女士一点头,就离开了。羽田和金士贻立刻尾随着走去,连再见都没说。

  李天然看着他们走了十几步,低声对罗便丞说,"不陪你了。"

  罗便丞有点诧异,可是只补了一句,"保持联络。"

  天然不想让罗便丞看出他的目的,更不能叫前边那伙儿人看见,就先只用眼睛跟随着羽田。

  他移动了几次脚步,绕过了两堆人,在一排松树下头,借着点烟,瞄见那伙人送山本和舒女士到了北端那座小楼,似乎是在告别。他一支烟抽完了,山本和那个女的才进去。羽田和金士贻回头走过来,上了一条小径,消失在一群群宾客之中。

  他跟了过去。小径尽头是道小门。他们两个像是已经出了园子。

  四院的人少了一点儿,都像是挤不进三院听戏的人在谈话,还有一阵阵麻将声。李天然心中有点发急,羽田他们一晃眼就不见了。他左推右让,穿过了响着锣鼓的三院。这两个小子没这份儿闲工夫听戏吧?他穿过了二院到大门口。有不少客人正在离开,几个门房忙着叫车子,喊司机,取大衣,领赏。也不见羽田。

  他出了大门。胡同很亮。一部部汽车挤着洋车,有的进来,有的出去,各种喇叭声,乱成一片。也不见羽田。

  妈的!他心中骂了自己一句,慢慢往回走,更仔细地搜查四周人群。一张熟脸也没有。罗便丞也不见了。

  不是有七进院子吗?他继续搜过去。

  五院比较静,东房一排门都关着。穿院子走都闻得见一股子大烟味儿。他只在门洞瞄了下六院。屋里灯挺亮,好像都是女客,院子里一群丫头在说笑。他没进去。

  他只有认了,再又安慰自己,盯上了又怎么样?当场宰了他?还是跟着人家车子回去了再杀?三院戏台上正在"劝千岁……",进了二院,廊上一阵爽朗的女人笑声使他转移了视线。

  "密斯脱李!过来!"又是金士贻,在东屋门口一小圈人当中招呼他,"再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回廊上头的灯挺亮。他看到还有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可是没有羽田。

  女的一身闪闪亮亮浅红中袖旗袍,蓬松的长发。他觉得有点面熟。快到跟前才想起来,是车里跟蓝田一块儿那个。

  "李天然李先生,我们画报的英文编辑,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这位是我们的卓公子,卓世礼公子,今天这个堂会就是给我们少爷的祖母大人办的。"

  李天然觉得这位少爷的年纪和他差不多,个儿比他矮点儿,也胖点儿。手握得倒是很紧。穿的可是一身长袍马褂。

  "这位小姐是我们的北平之花,唐凤仪女士。"

  她先伸的手。无名指上一枚豌豆大的金刚钻。手很柔软,冰凉……对了,还上过画报封面。

  "这位是杨先生。我们卓少爷的副理。"二人握手。李天然立刻觉察出这小子练过武。卓少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瞄着天然结实的身子,"李先生喜欢运动?"

  "打打撞球。"

  "谁有烟?"唐凤仪没在问谁,可是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眨眨地望着天然。

  后边杨副理"咔"地一声打开了一个金烟盒。唐凤仪也不看,取了一支。"咔"地又一声,打火机响了。

  "幸会。"卓世礼板着脸,说完转身。

  唐凤仪朝着李天然头上轻轻喷了长长一缕烟,慢慢跟着回身,"幸会。"声音有点沙,非常嗲。

  金士贻有点尴尬,"我得去陪陪。"转身追了上去。在回廊尽头拐弯的时候,那位杨副理偏着头,上下打量了李天然一眼。

  15.羽田宅

  德玖一连三天没回家,也没留话。李天然心里很急,倒不是怕师叔出事,而是急着找他商量,跟他说面对面见到了羽田。

  他怎么想也觉得羽田没认出他是谁,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本人当年也只是从眼角瞄了那张圆脸几秒钟而已。当然,他是受害人,这种血的记忆一烙永存。

  堂会回来那天晚上,他激动得喝了半瓶威士忌,躺在黑黑的卧室,无法入睡……还是睡了?一个个影像,一幕幕呈现眼前。师父,师母,二师兄,师妹,就在他床头。他也身在其中。没有声音,可是又很清楚听见他们说说笑笑。他不想再看下去,这么多次了,就知道下一幕是什么。想止住又止不住。一阵乱枪,师父额头上的血。师母他们,还有丹青,都张着嘴,像是在喊,可是又没声音,全叫大火给埋起来了。他无法入睡,还是睡了?就这么几颗子弹,就这么几秒钟,四个人没了,他也完了……

  他还是无法入睡。还是睡了?怎么没有人?没有路?怎么又饥又渴?怎么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是我吗?浑身裹着襁褓,等着妈妈的奶水……是这种饥渴吗……

  师叔几天没见不说,金主编也是一连几天没来上班。李天然礼拜一礼拜二都没见着他。问小苏也不知道。她倒是掏出来一个小本儿,说是母校朝阳女中在为绥远大克百灵庙的傅作义官兵募款。李天然捐了十元。

  他本来只觉得金士贻有点儿不顺眼,可是领教了他在堂会上那副德性,开始感到厌恶。不管怎么样,他知道现在更不能从金士贻那儿打听羽田了,而且根本就不能在他面前说任何话。

  金士贻直到礼拜三才露面,问李天然堂会上玩儿得好不好。他没再提羽田他们,只是笑眯眯地说他打了几圈儿麻将,小赢两百元,"有不少人打听你是谁,还有位周博士要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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