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原冻结了多年的心,像突遇一场热力四射的艳阳,冰雪消融。那夜他满脸是泪,泪水沿着脸上的胡子,滚到垫着身体的棕榈叶,又滑到下面的沙子里。
第二天,他扣除自己路上要用的,把所有的钱留给阿龙,独自一人,从海口登上返航的船。
两天后的清晨,提着一串椰子的方原敲响了家门。老妈眼里闪过一抹惊喜,但马上又被忧郁的泪水冲掉。她让他先去洗澡,然后热了早就做好的竹筒饭给他:“多吃点,里面的伙食很差的。”
好像要送他上大学似的。
他也故作轻松,一下子吃了两个。然后刮了胡子,穿得干干净净的,带上早前在桥头书屋买的一本盗版书《拿破仑传》,平静地跟妈说:“走吧。”
他自首后,待遇果然不同,警察顺利结案,对他还算客气。但老妈就被爷爷那边的亲戚摸上门来骂,说哪有亲娘那么狠,为了自己好过一点,亲手把儿子往监狱送不算,还把老公辛苦一辈子留下的房子拱手送给仇人!
他们不知道,老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减刑。
开庭时,方原看到阿泉被人搀扶着,一拐拐地走进来。不一会,那个被大伟用枪打残的青年也掖着纸尿布,歪着脑袋流着口水,被人用轮椅推出来。
方原不敢拿眼睛正看他们。
最令方原心里放空的,是警方根据他的口供,跟海南那边沟通过,在大伟的尸体没有被虫蛀空之前,拿去烧了。
至于阿龙,方原没有说。这个案子就糊里糊涂地结了。
后来,方原一想到阿龙后来真的跟那个长得不怎么样,但心地善良的槟榔妹结了婚,还生了个黑黑实实的儿子,嘴角就泛起了笑意。这些都是别人告诉他的,那时他已经坐了一半的牢。出来后,阿龙给他打过电话,说老婆又生了个女儿,肤色像巧克力。他们在椰城开了几家槟榔店,生意不错,让他过去。
看来阿龙是念他的情的,但方原从没动过去找他的念头。海城的气候跟椰城是差不多的,海城去椰城的机票最底折扣时才两百多,但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冲动过去看一看。对于过去的人和事,方原已经很厌倦,他害怕想起,他很想忘记。
正千愁百结,辗转反侧时,外面门锁响了,陶军从他郊外的地下作坊回来。方原放弃睡觉,跳起来,开了灯走出去。两人一边喝啤酒,一边看陶军刚带回来的新片。阿莫多瓦的《不良教育》,那是一出带有阿莫多瓦影子的自传片子,是两个步入壮年男人的同性恋。
那天进错酒吧,触动了陶军的神经,他貌似排斥,睡一觉后,就跑去盗这个版去了。
还好,故事很有悬念。还好,冰箱里永远有金威啤酒。陶军问他工作是否顺利,他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海边的城市比河边的小镇要大得多,如这儿的报纸所歌颂的那样,这个城市很包容,这儿的人不问过去,只问成功。所以这儿应是他方原最好的归宿。
凌晨又一次在浅醉中睡去。半梦半醒间,他想,如果舒儿和施太太这样的斯文人,有一天知道把孩子交给的是这样一个人,她们会勃然大怒到什么程度呢?她们会去报案吗?他会因此被抓吗?可是他并没有做什么呀,他只是想自食其力而已。如果用假文凭都要抓,那首先抓那些造假的。陶军盗版,应该比他死得更快吧……
早上7点,方原的手机就拼命地闹:“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是施太太。他拼命睁开一只眼睛,听她在那边郑重其事地说:
“我昨晚跟女儿谈了,她听我说你为人不错,很有水平也很有爱心,挺高兴的,说中午单独请你吃饭,在高尔夫球场边上的桂花轩,12点……她说如果你把孩子蒙好,她会给你更高的报酬!”
真好,现在还真有人担心他不干了。
方原心里一高兴,另一只眼睛也张开了。他假装自己一早就起来,已打好领带在喝着咖啡看报纸的样子,充满职业感地说:
“好的,我呆会儿来……对,对,预先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是非常有必要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未见施米路,通过她母亲的口气,方原就觉得这女人像暴发户,又豪气和傻气,近墨者黑呀。包括她妈,说话都不太像当过老师的人了。
听说施米路小小年纪就出来闯海城,23岁就住进金湖别墅区。这种人见过世面,还是要小心应付。方原出门前用者哩水胶了胶头发。这次没打领带,因为她又不是海龟。她不过是个喜欢出没夜店的坏女孩,不能太隆重,免得被人觉得老土。这种女人本质不爱西装的。虽然穿西装的男人给她们很多的钱。
方原最后挑了件莱卡紧身白T恤。T恤不厚,可以依稀勾勒出他恰到好处的胸肌,下身的洗水布休闲裤,可令他显得从容。
出门前下了一场小雨。南方夏季的雨水绵密、温柔,是上帝派来降热的洒水车。的士碾着透明的薄水,在湿漉漉的马路上爽爽地走。一个过马路的女孩穿着今季流行的超短裙,踮着脚尖儿,蜻蜓点水地在湿滑的人行道上跳跳走走,有点像明珠台正热播的《色欲城市》,那个一开始就被水溅了一身的凯莉。
没有一丝阳光,方原还是戴着墨镜,像一只在城市出没的驼鸟,以为隔着深色镜片看人就安全。以为别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就看不出他复杂的内心。
下车时,的士门碰了一下路旁垂得太低的紫荆树枝,水珠滴到他的额,额前一绺湿发像打了摩丝,让他看上去更显帅气。
雨后正午的桂花轩,空气在露天的阳台,流动着桂树的清香。
穿旗袍的带位小姐,扭着细腰肥臀,若隐若现地露着大腿,把他引向露台太阳伞下的餐桌。隔远就看见施米路,她也戴墨镜,穿得像只花斑斑的小母豹,支着手肘,放肆地抽烟。
没人会看出她是当了妈的人,因她的扮相更像一个IT女孩。见他走来,她很酷地甩了甩头,努了努嘴,示意他坐。
方原坐下,隔着墨镜,他可以肆意打量施米路。她上穿一件低胸圆点紧身衣,领子爬满一大丛黑蕾丝花边,袖子也是无比夸张地打着阔褶子,像晒得差不得要死掉的荷花瓣儿,统统朝下耷拉着脑袋瓜儿。因为她是半侧身斜坐,可以看到半截裙的腰部,系着打满金属孔的宽边皮带。这女生全身雕琢有点让人睁不开眼睛。烫过染过的长发上,最后还扣了一顶咖啡色宽边帽,令原本还算漂亮的一张脸,深陷在一堆无比复杂的色块里,墨镜背后的表情更难以把握。
一句话,这人俗不可耐。说她是公司白领没半点职业感,说她是住家菜鸟又不够朴素,说是街边流莺呢,又不够风尘,况且她衣服的料子和牌子都是好东西,出来做的女孩子断断买不起。
暴殄天物,难怪做小三也要下课。嫌她刚才不敬,方原有点轻蔑。
施米路刚熄了烟,又夸张地从桌面拿起一包绿卡碧,往里抽出一根,拿雕了花的指甲挟着,小妖一样地抽。
好在方原是受过训的人,之前陶军让他从一大堆DVD里翻看过欧洲米兰最有代表性的Fashion show,再加上每月一期的《时尚》,令他熟知潮流走向和各种品牌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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