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淡淡的。这份客气,在别人眼里冷飕飕的。
方原好奇舒儿为什么最后会来到海城。这个城市她同样无亲无故。舒儿撇着嘴说,她从来就不需要什么亲友,她只需要挑一个靠海的、适合她居住的城市。在这个全国人均收入最高的地方,她以往的积蓄和现在的收入,能够让她保持一个很好的生活质素。
跟一个租回来给孩子当“爸爸”的人说这些,舒儿也是情非得已。
再坚强的女人也有落寞的时候。尤其是一个单身母亲。波比的样子令她越来越焦虑。焦虑让她失去了原有的从容,原有的自信。还有最近一场官司的失利,更令她沮丧不已。
她说,那是一场为自己而打的维权官司。一楼的邻居养狗,狗不时在静夜里大叫几声,令原本心情欠佳的她感到莫名愤怒。为了取证,她跑到楼下侦察,发现那人居然还在自己的小花园种蔬菜。从她专门买回来的15倍望远镜里,她发现,他们家的韭菜和白菜长得居然比她家的茉莉和玫瑰要好!她由此推出:这些菜不是施了农药,就是人体肥料。她认为,这两样东西,在一个高尚小区里都是不能出现的。
她认为,既然是全市最贵的楼盘,收取全市顶级的管理费,住户就应该享受到一流的环境,一流的服务,绝不允许在公共听力和嗅觉范围内有这样的噪音和臭气。
她跑到物业公司投诉了7次,但管理处的回复是楼下的狗主出示了狗牌,也就是说,他们家养的狗是合法的。他们还说,至今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不让城里人种韭菜和白菜。
鉴于理由的出发点和方向不对,投诉无门后,她便亲自下去跟邻居一家发生了一场非常壮烈的交锋,不幸的是,最后他们还是没有把狗送走,还是没有把菜挖掉。于是,她不得不运用自己的专业,为自己打了一场她个人认为绝非吹毛求疵的维权官司。
舒儿官司的主题是:邻居的狗存在是合法的,但骚扰别人就非法。就像人有了身份证,也不能胡作非为一样。还有,城里人是可以种蔬菜,但种在居民区,还为蔬菜洒农药和屎尿,就污染了公用环境,就应该禁止。
但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去叫板邻居和管理处,最近的终审判决还是她败诉。舒儿沮丧得差点病了,不光是输了精神,输了心血,输了面子,还因为索赔精神损失费标的过高,赔上一笔不低的诉讼费。
对她来说,受打击中最大的,莫过于输了心情。
惟一的收获,是这场官司让她成了城中名人。
从此以后,走到街上,别人对她的背脊指指点点,但就是不敢走近;就连居委会和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见了她都绕道走,担心被她揪住了,半天脱不了身。
更可恨的是,业主委员会选举时,也没有人愿意按她的门铃。他们说,怕一时改不了习惯,多按两次门铃的话,又惹官司。
为此,舒儿内心很委屈。她认为自己一点错也没有,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排挤。但邻居却在庭上说:“如果一个人想事事如意,没有半点不舒服,最好活在真空里……”
那个可恶的光头男人还建议她搬走,说她为了一己私心,小题大做,吹毛求疵,滋扰了很多人,浪费了很多国家机构行政人员的宝贵时光和工作成本,“令到和谐社区从此变得不再和谐!”
这个说法把她气得全身发抖!她内心那把自尊的利剑,早已把那男人的光头千刀万剐,把他那只可恶的臭狗剁了个狗杂碎!
好在,她的好强让她至死也不会把脆弱一面暴露人前。而且她坚信自己精神不死。她每天像背语录似的鼓励自己,一定不要被那些粗俗的人打倒!她甚至绝望地认为,在这宗官司里,那个坚持正义和追求文明的女人虽败犹荣。
只是在睡不着的午夜,舒儿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吠,嗅到海风吹过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尿腥味,她的心脏像莲花初开般,慢慢地,一瓣瓣地分离。明晨醒来,在梳妆台前,她惊愕地发现,眼袋像两个沉甸甸的湿茶包,头发如狂刮一夜的东风,一举梳,落英缤纷。
她困惑地对方原说,自己并不是不明白,但很多事情,是她所无法控制的,但她内心就是有一股从天而降的泄愤冲动。别人无法明白,她怎么可以把这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儿,上纲上线到人权的层面上去。她说,有一天黄昏,她一个人孤独地开车到东海岸,抱着瘦了很多的肩头,面沉到海那边去的夕阳,苦思冥想了两个小时。“然后我站起来,跑到礁石上,对海大声狂叫到无力为止,我相信,一个社会的进步,注定有一些精英是要付出代价。所以,即使官司输了,我也要告诉自己: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方原听完也冷气横抽。
女人执着起来,那股能量真可怕,如果跟她拍拖了一阵,中途想退出的话,一定会死无全尸。
这种女人万万不能招惹。
好在现在波比跟过去比较,状态好了一些,否则方原跟她也没有机会这样对话。方原隐隐觉着,舒儿把他当成朋友,是因为现阶段她跌进了苦海,而他现在是海里惟一的救命草。她饥不择食,或者说是急病乱投医,希望得到一个人的同情。更想他再用心一点,和她一起努力,让儿子走出困境。
原本凶巴巴的一个女人,变得史无前例地温柔,这怎么不令方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呢?
每个周末,他准时带着舒儿花钱买的小礼物过来,亲热地跑到波比的房间,拍拍他的小脑袋,跟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毫无压力。然后像一家人那样,快快乐乐地去公园,去游乐场,去山姆店购一周的食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个保姆,因为要拎很多东西;有时又像个司机,接过舒儿递过来的钥匙,她说:“你开吧,我来照顾他。”
这天中午,方原和他们一起在欢乐谷的肯德鸡啃鸡翅。在担心禽流感的时光里,只有在这些地方吃鸡会比较保险。
突然,接到陶军代理律师陈某打来的电话,陈律师说,陶军需要一大笔现金交纳罚款和律师费,委托他把方原的车卖了。“你这辆车是陶军名下的,他说先卖掉,等他出来了,他再想办法让你买新的……”
方原不明白,这车明明是他的,不过是陶军帮他拿房子抵压给银行按揭,但事实上是由陶军每月帮他划账给银行的,未供完的车,又怎么可能拿出去卖呢?
陈律师告诉他:“车子其实陶军已经买断,因为他那套房子,前妻还没有回来办手续转到他的名下,所以无法抵压。事实上,你每月给他划账的钱,等于还给了他……”
这事把方原砸昏了,他放下电话,就跟舒儿说了。“我听不明白,这怎么回事呀?我被他弄糊涂了!他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
舒儿想了一下说:“我只是猜测,听着,前提是猜测,所以一切只是假设。也许你的朋友真的想帮你,但他怕借出的钱很难收回,所以想你每月有计划地还给他……另外,也有可能他不想让人知道房子不是他的,他爱面子,所以就瞒着你……当然,也不排除他想收点利息,这钱你不给他也是要给银行的,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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