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叶莺,在美女如云的青年剧团也很出挑,圆满的脸,小而尖的下颌,大而宽的眼皮,眼里还是一团孩子气。然而,美成那样,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她有丰富的灵魂,领导专门选些哀伤悠长的调子让她来唱。
拿手好戏是扮成印度人,想象中的异国情调,穿着红色的纱丽,裹着金色头巾,眉间用口红点上一个红点,分不清是天真还是妩媚。
往舞台上一站,歌者歌,舞者舞,树叶飘落,鸟儿高翔,男人愤怒,女人颤抖,可都同她没什么关系。舞台灯光一打,空气中一片金色的尘埃。她独自沐浴在尘埃里,声音与身体一起摇曳,支离破碎又销魂夺魄。
台下多少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吸引他们的,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脆弱——少女的美,一面诞生,一面以更快的速度流逝。
与她共舞的男舞蹈演员修长洁白的手指抚摩到她凉软的腰,她明显地感到他的身体有一丝凌厉的颤动。
“邓丽君,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下了台,叶莺在厕所外面的洗手池卸妆,男舞蹈演员悄然走到她身后,问道。
叶莺长相和声音都酷似邓丽君,团里的人都这样叫她。男舞蹈演员伸长手臂撑着墙,把她囚禁在他的身影下,却低着眼睛不敢看她。男舞蹈演员长得漂亮,在这盘丝洞一样的剧团越发成了一块唐僧肉。这么多妖精一样娇媚的女孩儿,他只喜欢她,她当然得意,可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最知道长得好看是多靠不住的事。一定得沉住气,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得精打细算。
外面都把他们团叫作“养鸡场”,所有的女孩儿永远处于惊惶的状态,等待有一天从笼中被拎出去。那些出了笼子的女孩儿都音讯全无了,极个别的几个偶尔能在电视上看到。“那是人家有正月初一的命。”叶莺常听到年纪大一点儿的团员这样说。
叶莺脸上还挂着水珠,湿漉漉的睫毛纠缠在一起。“反正不会找你。”她白了他一眼,他太漂亮以至于只爱自己,她和他太像,她从他手臂下溜走。残忍的话,入耳也如清泉一样。
水龙头没关,水就这样汩汩地流着,欢快而糊涂地一流就是二十年,水声让人有种天长地久的感觉,然而终究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她现在知道了。
镜子里照出她身后有个中年男人一直在打量她,她老了,连看她的人也老了。
“不等了。”她“啪”的一声扣上镜子,准备扬起手让服务员来结账。然而这手终于还是软软地搭下来,拿起已经冷了的咖啡,又抿了一口,然后用大拇指擦掉陶瓷杯子上的口红印。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终于,要等的人来了,一个矮小而敏捷的男人快步走来,双手合十做出道歉的姿态,白衬衫黑西服,围着大红绸缎的围巾,非常舞台化的装扮。
他的装扮让人侧目,被几个人认出来:“这不是老上电视的帅哥?”他在本地电视台的招聘节目里做评委,被称为“资深品牌研究顾问”,他叫王帅,自称帅哥——名字多半也是假的,这个人,没有一句实话。
“你能不能不要让我在酒店大堂等你?”叶莺有些愠怒地瞪着他。
他往沙发上一靠,把头发往后一捋,带笑看着叶莺。
叶莺还准备继续埋怨,他立刻竖起一根指头,说:“我懂我懂,帅哥语录:不要放大炮,说话要可靠;不要装知道,不懂就请教;不要抄近道,否则会白跑;不要绕远道,那样会迟到。”
叶莺的火气还没下来,说:“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等你。”
他笑道:“帅哥语录:每一个等待的都是好姑娘,都能保得住欲望,守得住轻狂,甩得开忧伤,都是思想上的好姑娘,心理上的变形金刚。”
她看着他得意的笑脸,觉得再说什么都是鬼打墙。他的沟通方式,永远以制造沟通壁垒为目标。她只觉得两人面前横着汪洋大海,远得让人绝望。
“我走了,你再找一个变形金刚吧。”叶莺站起身,准备离开。
王帅真着了急,脸上那层上电视专用的胸有成竹的表情终于破了,拽住她的手腕,低声说:“你这是干吗?别闹,我是公众人物。”他小心地看旁边有没有人注意。
叶莺没有顺着他的力道坐下,可也没有坚持要走,杵在他面前。王帅不甘于仰视的角度,顺势也站起来,与她平视。“看人要透,脸皮要厚,气场要够。”他与叶莺同时想到他在电视上被反复播放的金句,都有些尴尬。
“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温柔地说。
第二章
在那辆八成新的鲜红色福特车上,王帅明显地放松下来,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去握叶莺的手。
她的手在他潮湿的手心里动了一下,就彻底安静下来,忘了刚刚等候的不快。
“你等一下。”他忽然停下车,从置物箱里拿出一块黑色的丝绸围巾,说,“蒙上眼睛,一会儿给你一个惊喜。”
她顺从地让他用围巾盖上自己的眼睛,传来一股熟悉的发胶的浓烈香味。
他们认识,是王帅来叶莺所在的高中演讲,中午校领导招待他吃饭,叶莺来陪。席上,他一面排山倒海地讲着那些押韵的道理,逗得满桌人大笑,一面死死地盯着叶莺,就像脸上长着四五双眼睛一样。
她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向他敬酒,王帅微笑着问:“叶老师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拍过一个电视广告?”马上又掌自己的嘴,“什么话,现在也风华正茂。”
她在少女时,的确拍过一个地板的广告。是一个中年导演拍摄的,她曾短暂地对那个满嘴英文的导演有过好感,但她无邪的诱惑只是愈发使导演胆怯,不敢更进一步。导演无望的爱恋却让镜头里的叶莺格外地美,那则广告的寿命竟长达五年之久。叶莺抱着狗在地板上愉悦地玩耍,露出膝盖上方一块比打过蜡的地板更光滑的腿。
叶莺说:“八百年前的事了。”
王帅大声说:“哈!我就知道,那时候我守在电视机前几个小时就是为了看你,梦中情人啊!”
第一次在他面前脱下衣服的时候,她很紧张。她觉得自己是他心中臆想出来的,出现在他少年时每一个肮脏的梦里,一个人怎么能超越自己在另一个人心中的臆造品呢?
很快,她就发现不需要担心。她是他从前梦寐以求的东西,后来到了手,已经面目全非,更有一种爱怜与自得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们固定在每周四傍晚见面,见面往往是在叶莺的公寓。离婚之后,前夫要去了房子,把买房时她出的几万块钱如数还给她。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的公寓,从原先的房子里只带走一张梳妆台,纯实木的,刷了奶油一样的白漆,巴洛克风格,雕着宫廷花纹镶着金边。结果,新的小公寓放不下,只留了一个抽屉,放在床底下装杂物,总是拖出来又推回去,底都快被磨穿了。镜子拆下来挂在墙上,照出的人格外雍容贵气。房间实在太小,铁架床旁边的五斗橱里放着电饭锅、油瓶,还有几袋洗衣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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