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是自强自立的小姑娘,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女人,把自己搞成这样,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
王帅第一次进到她的房间时也很意外,然而在他竭力搜寻熟悉且赖以为生的情绪反应——自信、挑衅、语重心长等,竟然找不到一种适用于此时此景的。向来滔滔不绝的他一时竟然无话,窘迫地坐在她的床上。
等到做完爱,他才终于想起合适的情绪反应,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去掏椅背上搭着的裤子口袋,他掏出薄薄一沓粉红色的钞票,放在椅子上。
叶莺躺在床上,看着他。房间很小,天花板却莫名其妙地高,灯光显得暗淡而遥远,她看着他灯光下裸着的背影,精瘦短小,连屁股都窄窄的。发型高高地耸起,越发显得比例畸形。她一瞬间觉得很恍惚: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男人?
每周四傍晚两三个小时,他对性事并不热衷,除了第一次显得有些热烈,其他时间都显得兴致索然。
比起实施性,他更愿意谈论性。谈论那些慕名去调戏或者生扑他的各类女子,真真假假——当然,在他的记忆里全是真的。“哥们儿牛逼吧?”他下意识地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成了她一周荒芜生活里的绿洲。
每次离开的时候,他都会掏出薄薄的一沓钱,卷一卷,放在椅子上。他走了,她就躺在床上,看一卷粉红色的钱慢慢地舒展开,像一个紧握的拳头,放弃了抵抗,一点点地松开。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叶莺问驾驶座上的王帅。
他不说话,车不知道开了多久,周围的车流声渐渐变小,越来越安静,轮胎碾过一片碎石路。
他牵着她的手下了车,她听到水声,听到踩到的落叶破裂的声音。她感到令人恐惧的静谧。一阵风吹过,从她穿着黑丝袜的两腿间吹过。她觉得不安。
走了十几分钟,水声由远而近。王帅摘掉蒙在她脸上的围巾,她发现他们站在漆黑而狭窄的岩壁中,潮湿的苔藓依附在大石头上,摸起来像冰凉的肌肤,不知道从哪里流下来的水滴溅落在他们的头顶。
她心里有了数。又走了十几分钟,她穿了中跟鞋,几次险些滑倒。他好几次流露出厌烦,终于没有任何言语。忽然有阳光倏现倏隐,走到一片开阔的平地,面前是一片水帘。
并不是雨水丰沛的季节,水声却惊人地响,两人站立的土地都微微颤动,配以光影穿越其中造出的万千虹霓,倒也震撼。
叶莺往前探身子,仰头大口饮着瀑布水,并承接水花的拍打。叶莺想起,自己是在二十五岁那年,脸上一夜之间突然出现衰老颓废的特征,她就每日把脸浸在冰水之中,然而并没有抑制住摧枯拉朽的溃败,像是肌肤里一直系着的紧绷的细线,被生活的重负压断了。
“我不是带你来这儿想不开的。”王帅一把将她拉回怀里。
这姿势很快就变得暧昧而缠绵,他跪在地上,抱住叶莺的双腿,脸贴着她的裙子,她没有躲开,伸出手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发。他受到了鼓励,用力去拉她的裙腰,让她也跪下。
叶莺惊惶地挣脱开他的手,说:“我不想。”
他站起来,去解她的衣服:“快点,一会儿就有人来了。”不远处传来其他游客说笑的声音。
她继续抗拒,他人矮,手指却细长,如锁链一样缠在她的身上。他原本还是笑的:“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大?”直到两人肉体都有了真实的疼痛,他才不耐烦地住手,凝视着她。
他不理解,为什么在简陋的出租屋她平静温顺,而在他精心挑选的浪漫属地会遭到激烈的反抗。他企图说几句玩笑话来化解两人的尴尬,可随即想到:他在电视和讲座中的任何一句玩笑都是收钱的。凭什么花了钱还要受气,受了气还要搞热气氛?
叶莺感到他凝视的目光冷下来,原本有一个如烧烫的石头一样的物体抵在自己肚皮上,它也冷却了下来。
“别像个动物一样好不好?”她说,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她继续说:“你带过很多女崇拜者来过这里吧?”她故意避重就轻,不去谈他的老婆。
“你这个女人,真没意思。”他下了结论。
这是为她判了死刑。一个女人可以邪恶精明,或是无知狠毒,甚至被恨得要置之死地,这些都是不同程度的溢美,而一旦她“没意思”,这就像是被关进孤岛上的监狱,连判她刑的人渐渐都忘了原委,一切都渺茫。
这是他们第一次不愉快。她伸出双臂,想去拥抱他。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说:“我们赶紧走吧。没有性爱的爱情叫友情,没有情爱的爱情叫色情。”
她佩服他随时都能想出妙句的本领,简直是种精神疾病,她不禁笑出声来。他憎恶地看了她一眼。
游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拖家带口的旅行团兴奋地从岩壁中蹿出,召唤着落后的家庭成员。小孩子如动物一样在叶莺的腿边钻来钻去,王帅害怕被人认出或者被照相机无意中拍到,仓皇地拖着她下山。两人都很安静,他们结束了。
第三章
二十年前,她也在一片瀑布下。她总疑心那是一个梦。
最先回忆起来的是黑暗中的一双蓝眼睛。她见过蓝眼睛,邻居老奶奶信基督,随身带着一本小册子,里面画着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男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她一直觉得蓝眼睛是不幸的象征。
后来,叶莺随团出国演出,也见过许多台下的蓝眼睛,可都是远远的。团里的领导不许她们和台下的观众接触,一下台就运回酒店关着,不能单独行动,像管着天女的仙官,不允许她们思凡。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一双蓝眼睛,在一片瀑布下。
在大多数时候,叶莺只允许自己的回忆止于这双眼睛,太多的回忆会带来太多的痛苦。可是,在特殊的日子里——比如周四的傍晚,情人因为一次未遂的野合而在例行的约会时间爽约的时候,她会放任自己去回忆——试图用一种美好的痛苦,去取代不堪的痛苦。
蓝眼睛的头发是栗色的,松软,像是里面藏了一阵风。头发被打湿了,有几缕碎发飘在额前。
他的眼睛如雪天里的池塘,闪闪发亮。叶莺就像是趴在池塘边照镜子的小孩儿,没自己看过自己,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小圆脸。刚下舞台的妆还没洗干净,额头中间有个口红点的小圆点。
她在台上演得好,听台下的掌声就知道。团里的领导也高兴,说她立了功,完成了重大外交任务。那一年,青年剧团为了庆祝中国和巴西建交二十年,去伊瓜苏演出。领导说,伊瓜苏是一片瀑布,大得很。他还说,是一个男孩儿恳求神灵让深爱的女孩儿恢复视力,神灵就让大地裂为峡谷,河水吞噬了男孩儿,女孩儿重获光明,成了第一个看到伊瓜苏瀑布的人。
叶莺心想,神都是极可恶的,实现了人们一点愿望,就要求巨大的牺牲,或者做更大的坏事。或许因为这样,神才是神,人们才怕它、拜它、侍奉它。神之所以是神,是因为它比人更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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