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意低下头,看到她雪白圆润的脚指头在开裂的红色塑料鞋里,十分可怜的样子。他的心胀得满满的,赶紧骑上自行车逃跑开去。
转眼是冬天,学期末的最后一节课,他对同学们念莱蒙托夫的《绝句》:凡是爱我的一切必定要毁灭,
或像我痛苦到最后一日。
我的意志同我的希望对立着,
我爱别人,却怕也有人来爱我。
……
我不是感情而是行动的主人,
即使不幸——也让我一个人去不幸。
一整个教室的人,他眼里却只有她一个听众。为了这一个小小的听众,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他的声音在房间里激起回响,字句在他的胸腔里激荡。他感觉到自己鼻腔的酸楚,他索性任凭泪水肆意,纸上的字迹变得模糊。
那次期末,一向以严厉著称的他,给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学生都打了史无前例的高分。
除夕夜,他邀请本系寒假不回家的男生来他的宿舍吃涮羊肉。开始男生们还很局促,谁也不肯陪他喝酒,羊肉熟了,虚让一番,先孝敬给他。他看大家实在死板,就添油加醋地讲了自己大学时候的情事娱乐大家,这才打开局面。又在男生们的怂恿之下,讲了一个圈子里颇有名气的中年女诗人如何挑逗他,把他们听得羡慕躁动,纷纷敬他酒。
他微醺,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人体摄影的图册。男生们虔诚地传阅着这本书,黑白阴影里的大腿和乳房。二十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他让课代表——一个聪明骄傲的男孩儿去买酒。男孩儿一开门,忽然看到她站在门口。
她穿一件白色羽绒服,长发烫成蔓延的大卷,云鬓嵯峨,倒不显得成熟,只越发觉得她瘦小。她慌张地介绍手上两个大铁饭盒里是自己包的饺子。
乔意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我们聚会?”他声音很大,紧紧地捏着酒杯。
来了一个女孩儿,气氛立刻发生微妙的变化。那本满是裸女的书被匆忙地扔在了桌底。不知谁带头开始跳舞,高高瘦瘦的男孩儿们,像螳螂一样挥舞双臂,吸引雌性的注意。羊肉的膻气和蒸腾的荷尔蒙混合,房间里一股腥气。
他眯起眼睛,想象自己是站在动物园栅栏外的游客,往里丢了块肉,看小兽们争破头。可这或许是他的幻觉,他爱她,所以觉得所有人都爱她,他觉得自己才是可笑的那个,喝了口酒,烧灼得很,眼泪都辣出来了。
“你也去跳啊。”隔着桌子,他对她笑道。
她很镇定地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出现轻蔑,嘲笑他刻意与她划清界限的徒劳。他逃不了,他们都逃不了。
这时,一直坐在她身边的课代表起身拿起靠在书架上的吉他,铮铮弹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少年的声音平平得没有什么起伏,听着很远,像是来自草原另一边的呼声,忽然变得很近,仿佛微风中棕榈叶的抚摩。男孩儿当然是唱给她的,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乔意感觉到自己的双腿用力支撑起身子,走到少年身边,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重重地朝着他鼻梁正面挥去。
“这一拳也打穿了我和她之间隔着的纸。”乔意说。
“然后呢?”井上忍问道。
“我不想讲了。”乔意说。他感到有些恼怒,这些回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你必须讲完。”井上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严肃。
直到这时,乔意才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日本血液,令人生畏地执着。
两人沉默,僵持良久。他感觉到井上忍在靠近,水在流向他。他感到她站在他的对面,气息靠得很近。他只要往前一探,就能仓促而熟练地给她一吻。
“我们的嘴唇很像。”乔意呓语道。
“我们?”半晌,井上忍羞涩地问道。
“不是,我和她。”乔意说。当然是她,那个记忆里的旧鬼魂。
他和她的嘴唇相似得可笑,唇似弯弓,饱满厚实。可她的嘴唇永远冰凉,吻她像是亲吻镜子。为了避人耳目,她总是深夜偷偷跑到他的宿舍,两人迟疑地亲热一会儿,好像都怀疑对方不是真的。他甚至连隔着衣服抚摩她都小心翼翼。对女人,他一辈子再没有过那样的耐性。
“等我毕业了,就好了。”她总是这样说。
于是,“毕业”就成了两个人心心念念的目标,一遍遍地重复,反而越发觉得渺茫。他有时悲伤得要发疯,觉得那天永远不会来。
“结果竟然真的和我们的预感一样。”乔意说。
“那件事发生了。”井上忍说。
那不是一件事,而是整个无比刺激也无比疲惫的夏天。他作为学校里的思想先锋自然不能错过,他记得自己站在高处,拿着大喇叭朗诵胡风的诗句。他记得她总来广场看他,周围是人声和音响的巨大声浪,仿佛要把天地震碎。趁诸神恍惚,他们偷窃温存,私订终身。他还记得黄昏的公园里传来鲍勃·迪伦吟唱的《地下乡愁蓝调》。
“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你不需要一个天气预报员来告诉你风往那边吹).”在如同被猛烈晃动过的鸡尾酒一样混沌的记忆里,只有这句歌词刻骨铭心。
所有人都知道风往哪边吹,吹向失败。
他没来得及向她道别,就开始了逃亡之路。骑自行车到火车站——太疲惫了,几乎一边骑一边睡。他买了一张到南方家乡的火车票。火车刚刚开动,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回家,于是在中间的某站就下了车。坐了一天一夜的船,上岸之后,随机买了一张公共汽车票,到了一座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小城市。
他在那个陌生的小城市待了几个月。风声平息后继续南下,去了南部沿海城市的广播电台,当了电台主持。
第四章
有大声谈笑的声音靠近,似乎是几个喝醉的日本人正打算进入这黑暗的温泉。嘈杂声把乔意从沉溺的回忆中叫醒,他每一个毛孔都在警觉。那群人在门外议论了一会儿,打消了主意,木屐的嗒嗒声终于远去了。
“真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井上忍说。
乔意再次被她轻松的语调刺痛了。听故事的人永远是最无情的。听故事的人不会知道,那个夏天是如何沉重地压在他的生活、写作、性格上,让他至今都时常恍惚恐惧,无法坦然与人交流。不,这些她都无法完全理解。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讲给这个陌生人听?难道纯粹为了用自己离奇的经历去讨好她?不,他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终于能够用第一人称叙述那个故事,而不是躲在幕后。他必须将不想回忆的那些事重述,为忘记的人赋予语言,把走过的那条路再走一遍,才能从沉重的记忆中逃离出来。
“不,还没有结束。”乔意说。
大半年之后的初春,他与她重逢了。在一条狭窄得不得不快速通过的街道上,他们相向而行。几乎同时,他们毫不掩饰地盯着彼此短时间内发生剧烈变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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