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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后藤所长还在位于室町通的大楼某个单位的狸猫假面秘密基地里呼呼大睡着。眼角挂着一滴眼泪,嘴角则噙着做了美梦的余韵。在他的眼皮底下,烙印着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笼罩在漫天纸片与欢呼声中的情景。
没有任何前兆,所长突然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闪一闪的日光灯,还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感感的光景啊!那场盛大的嘉年华会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梦与现实的落差令所长呆若木鸡,只能注视着日光灯。现在几点了?自己又在哪里呢……?
「好像有什么事来不及了。」唯有这股确信一下子涌上来。
大家都有这种经验吧!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特别神清气爽,感觉睡了一场好觉。「好奇怪啊!应该没有睡多久啊!」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时钟,惊觉早已过了上班时间。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避无可避的事,终于降临到自己头上了。美梦的余韵瞬间烟消云散,连忙拿起行动电话,未接来电全都是公司打来的电话……基于这种恐怖的经验,我们很容易把神清气爽的起床与不祥的预感画上等号。
下一瞬间,所长回想起一切的状况。
「睡过头了!」他弹跳起来,发现自己躺在薄得可怜的被褥上,斗篷和面具和假发都不在身上。什么时候脱掉的?空调的声响冷清清地回荡在秘密基地里,远处传来祇园囃子的声音,不见小和田君的人影。「为什么不叫我起床呢!」随着这股愤怒涌上心头,自己大言不惭的声音也同时在脑海中响起:「因为我说我绝对不会睡着!」
所长下意识地抱住他那颗光头。
「怎么会这样……太丢脸了……」
看了一下时钟,已经晚上九点半了。
「我到底在干嘛!星期六已经结束了!」
所长从被窝里跳起来,冲向洗脸台洗把脸,把光头擦干净。想要变身为狸猫假面,却遍寻不着明明直到睡前还在缝补的斗篷。所长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光头,心想:「莫非是小和田君拿走了?」他该不会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就变成狸猫假面二号吧?谁准许他这么做了?
「大事不妙,没有时间烦恼了!」
所长从日式衣橱里拿出备用的斗篷和假发,抓起小茶几上的面具。
当他冲出秘密基地,飞奔下楼,跑到大楼外面时,宵山的明亮与热气将所长团团包围,几乎令他不能呼吸。感觉就像是从梦中醒来,又跳进另一个梦境里。
游客们看到狸猫假面,纷纷停下脚步。
「是狸猫假面!」
惊喜的叫声传遍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室町通。
难道那个美好的梦还有后续吗?山鉾在蔚蓝的天空下前进,游行队伍歌颂着狸猫假面的功绩,响彻云霄的喝采。当他对聚集在脚下的广大群众大喊:「尽管放马过来吧!」那分足以震撼心灵的喜悦。全世界都和自己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然而,一声「抓住他!」敲碎了他自以为有一条接地线从梦中连过来的日常生活。「你们想干嘛?」当他进入备战状态,甩开蜂拥而上的人潮时,所长看见以为和自己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的世界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碎裂成两半。
旁观者都是他的敌人。
没有人和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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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田前辈和津田氏隔着荞麦面的竹笼,聊起十年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两人趁着夜色溜出下鸭幽水庄,穿过下鸭神社的糺之森,来到鸭川畔。暖烘烘的晚风吹来,感觉好像狸猫在作祟。在从葵桥往北走的地方,他们将大方巾铺在堤防上,盘腿坐下,干杯互道珍重。那是津田氏偷偷弄到的天狗白兰。「滚石不生苔。」恩田前辈祝福他。「我会滚动到就连苔藓也没时间长出来。」津田氏回答。远离宵山的鸭川堤防上静悄悄的,只能看到对岸住宅区柔和的灯光。
十年后,这两个人又在「六角荞麦面」的店里面对面,耳边传来那一天因为距离太远而听不见的祇园囃子。「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了。」津田氏说道。
离开京都的时候,我以为已经不行了。」
「我也以为津田先生已经不行了呢!」
「小人闲居为不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澈底成为狸猫假面的粉丝罗!再也没有人像他那么伟大了。希望他平安无事。」
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心下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恩田前辈戒慎恐惧地问他:「……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白天那场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是想要抓住狸猫假面的吧?」
「我也有很多苦衷呢!」
「今天在下鸭幽水庄也发生了类似的骚动喔!」桃木小姐补充。只见津田氏苦笑着说:「我知道。」然后凝视着从筷子上垂下的面条,侧耳倾听外头的喧嚣扰嚷。
「明明我已经改变了……」
津田氏把面条吞下去,开始道起信州时代的回忆。
虽然觉得过去应该不会追他追到这种地方来,依旧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但是在珍念寺和尚严格的锻链下,这股不安也随时间淡去。和尚对荞麦面很有研究,但是却完全不肯透露一丝一毫,只是神秘兮兮地说:「首先你得摆脱那些无谓的杂念才行。」要他去整理寺庙后面那片恣意生长的竹林、打扫寺庙。由于津田氏每天只能得到一点点食物,所以总是处于饥肠辊辕的状态。说到那个和尚,跟「开悟」这两个字可以说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人物,再加上不怀好意的心眼直接表现在脸上,所以出入珍念寺的也净是一些可疑分子,就算认为他只是趁机压榨津田氏,也没有人会反对。然而,在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甚至开始对和尚萌生杀意的过程中,津田氏身上背负着的那段不祥的记忆却逐渐烟消云散。然后是那场名为无间荞麦面大会的仪式。他不停地打着荞麦面、吃着荞麦面,直到失去意识为止……。
不知不觉间,竹林恢复明媚的风光,寺庙的走廊和柱子也都擦得一尘不染,身为在无间荞麦面大会中总是能撑到最后一刻的「珍念寺守门员」,津田氏自此声名鹊起。「怎么样?这都是老子的功劳喔!」总是以恩人自居的和尚也越来越厚脸皮,经常要津田氏在正殿里正襟危坐,人模人样地阐述着「禅与荞麦面的融合」,自己却因赌博罪遭到起诉,最后甚至还害津田氏流离失所。无论让他做多少杂事,唯有犯罪一事没让他参与这点,可以看出和尚对他的爱,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否认和尚为了尽情享受犯罪的快感而拼命指使津田氏做事。
「无间荞麦面大会到底是什么?」
津田氏凝视着筷子的前端喃喃自语。
「和尚是这么说的:不是你把荞麦面吃掉,就是荞麦面把你吃掉。在荞麦面与人类之间的对立水乳交融的那一刻,你才能超脱受世俗价值观所支配的世界,接触到无限的世界,利用这样来改变自己。」
津田氏的语气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时,桃木小姐侧耳倾听门外的声音。
「你不觉得很吵吗?」她如此说道,屈膝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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