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县委书记被判了死缓,是新中国历史上最早、最有影响的“政绩注水案”。××县县委书记上任伊始,走村串户,访贫问苦,按上级要求大炼钢铁,建起炼钢炉三千六百二十七个,将锄头、铁锨等农具也扔进炼铁炉,让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拉风箱。他还对上级检查的领导说:“看,我们的老太太都能炼出钢铁。”结果造成劳民伤财。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在大炼钢铁的同时,××县一哄而上建立起了农民大食堂三千四百八十九个,建立了机关、学校、幼儿园、妇产院、敬老院食堂九百八十五个,说全县人民全部过上了就餐下食堂,吃饭不要钱的“好日子”。为了跃入全国卫生先进县,又命令××县开始全县搬家,毁掉一家一户的厕所、粪坑,烧掉木制家具,男女分别集中住宿。为了大办民兵师,县里仅用一个月时间,民兵就由四万多人增至十多万。为了“大兴水利”,全县一下子动工修建二十三座中小型水库。由于缺乏勘测设计,选址不当,建材紧张,大部分工程半途而废,耗资巨大。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刺激下,虚报浮夸愈演愈烈。一九六○年六月九日省报在报眼位置报道了“公社二亩四分小麦,平均亩产一千一百○六斤”的消息。一颗“卫星”升空,引出百颗“卫星”齐放。六月十一日,省报头版二条“小麦千斤丰产,红旗到处飘扬”的大标题下,报道了××县其他乡平均每亩实产超千斤的消息。六月十二日新华社报道了××县卫星农业社亩产小麦三千六百三十斤,放出了史学界公认的全国第一颗大卫星后,六月二十日省报又在报道××县先锋农业社谷子生产情况时说:“估计亩产可达一万一千六百二十五斤。”八月十一日,再次刊发××县的丰收“喜讯”:“今年种的八百六十三亩棉花,计划大面积亩产籽棉四千斤,高额丰产田保证亩产籽棉一万二千斤,争取一万五千斤”。××县放卫星放得大、放得高,县委书记也因“政绩卓著”而被提拔为我们的地委委员。地委也号召全区学习××县的县委书记,并组织人们到××县参观取经。在放卫星的同时,由于强调一大二公,正常的生产秩序紊乱了,人们顾此失彼,以至于秋季虽农作物长势良好,但没壮劳力参加秋收,粮食、棉花大量的烂在地里,丰产不丰收,农民的血汗白流了。而更严重的是,虚报造成上级决策失误,夏、秋粮征购任务加大,但粮食却征收不到位。于是,上级误认为是下面隐瞒不交,又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反隐瞒运动。更可悲的是,××县却在此时还作假,使检查人员相信这里的“丰收”:将“粮屯”下面塞满麦草,上面放层粮食。于是,检查人员终于得出了“粮食不少,形势一片大好”的结论。既然粮食多多,就应继续大量征购,在这种形势下,××县粮食大量外调。转眼到了冬天,食堂里没了粮食被迫停火。农民开始大量外流和饿死。人们吃完了仅存的一点粮食,就吃烂在地里的坏红薯。这一切都吃完之后,开始吃树皮。树皮剥光后就吃河里的水草,吃生麦苗、吃大雁屎。当一切能吃的东西吃完了以后,饿极了的人们开始偷外县能吃的东西。重灾区的县一时成了“公社社员都是贼,谁要不偷饿死谁”。有位宁死不做贼的老教师,因不愿偷,一家人活活饿死在家里。看着面黄肌瘦的父老乡亲在死亡线上挣扎,农民出身的县委书记开始头脑清醒了,他先后五次向上级要救济粮五千万斤,但都因××县曾经是“丰产大县”而遭到拒绝。这时,××县开始“落后”了,在“反隐瞒”中因工作不积极,××县被地区天天“点名批评”。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五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彻底纠正‘五风’问题的指示”,接着,中央、省、地委派工作组进驻××县,认为县农村发生的问题不是“五风”问题,而是“民主革命不彻底,坏人掌了权,导致资本主义复辟”的问题。要对全县人民进行“民主革命补课”。紧接着××县召开了全县万人大会“拔钉子”,批斗那个“良心发现”的县委书记。通过大量的揭发检举,工作组认为××县的班子已经“烂掉了”,大批干部被关进特训班,宣布县委书记停职反省,接受审查。县委书记停职反省后,谣言四起,说他是反党分子。他想到了死,“死”现在对于他已经不可怕,但他想不通的是,他曾忠实地执行上级的政策,曾经想为老百姓办事,怎么就沦为罪犯了呢?他向三级工作组和地委领导申诉,没人听,反而挨了训斥:“有什么好谈的?你好好反省吧!”××县的县委书记绝望了,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晚,他握着妻子的手说:“我对不起党,更无颜面对县里的几十万父老,只有一死方能了却一切。”深知丈夫脾气的妻子见其决心已定,抱住他放声大哭:“要死,咱们一块死!”
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共××县委召开扩大会议,实行“面对面、背靠背”揭发,县委书记有意站在会议室门口同与会者一一握了手,当时同事们以为他是准备去坐牢而告别。但二十二日凌晨,他一家五口人排着队一步一步挪向井台,挨个儿跳进了井里……
每一次看到这封信,都让陈唤诚心情沉痛无比,反思多多。中国人因为“左”倾路线吃的苦头实在是太多了,领导干部再也不能犯“左”倾错误了。那么现在的河东,在工业方面是不是也有些头脑发热?是不是在以牺牲生存环境为代价,追求所谓的经济发展?在工业强省战略决策的实施过程中,自己多多少少也犯了冒进错误。
白杉芸被闵锐带进来,打断了陈唤诚的回忆。当闵锐为白杉芸倒了水退出去后,白杉芸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陈唤诚却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他指了指沙发,白杉芸有些惶恐地坐下,用她那双特别机敏、特别明亮的眼睛不时注视一下陈唤诚的脸。
白杉芸看陈唤诚不高兴,立即想到了揭发信的事。但是她没有主动说话,端着水杯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偷看陈唤诚一眼,一会儿望着茶杯发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认陈唤诚为义父完全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因为她和陈唤诚的女儿陈香关系好,两个人结拜为干姐妹,于是白杉芸在私下里就对陈唤诚叫起了爸爸,而陈唤诚始终未置可否。每当白杉芸叫爸爸时,陈唤诚只是笑笑,从来没有答应过。只是后来对白杉芸名字的叫法有了改变,最初是白杉芸同志,后来是杉芸,现在是叫小芸。而今天陈唤诚听到白杉芸叫爸爸时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更没有像过去那样说“小芸你来了”。一时的沉寂,让白杉芸心里有些慌乱,她现在仍然不知道自己写的那封揭发信陈唤诚是高兴还是生气,是肯定还是否定。
“小芸,你向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写揭发信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陈唤诚终于打破沉寂很严肃地质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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