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活过来,因为他是钢琴家;不是诗人。钢琴演奏,有法度,有标准。好不好?好在哪里?好到什么样的程度?都有根据,有讲究。德国军官,是个行家,他懂,他知道这个到达标准的人,值得拯救。
同样的场景,废墟里的人说:“我是一个诗人。”如果不幸地,那还是一个香港诗人,军官命他吟诗,诗人吟了一首“诗”,一首“现代诗”。结果,一定会是这样:他把子弹上膛,对准“诗人”的脑袋:“你狗屁不通,还不会造句,怎么说自己是‘诗人’?”
“我有三个朋友,他们是诗人,一致‘认同’我是诗人;他们当文学奖的评判,也判我是诗人;我有资格当评判了;最近,这三个朋友来参选,我也‘肯定’了他们是诗人。”
“没有法度,没有标准,不必经过磨炼,只需要互相‘认同’和‘肯定’,你们都是寄生虫!”军官开枪打烂他,为一个行业除害。
读友问:为什么我总在专栏里提这种他们不关心的东西,还一提,就光火?
这个电影片段的变换,大概能说明白情况。我二十年前写诗,写得很认真,知道文学和诗,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手上有枪,最好是机关枪,我会毫不犹豫,去射杀“诗人”。
非常恐怖个案
农家乐
登山找石,石没找到,却吃了一顿农家菜。
“搜石前,先吃羊。”同行早安排妥当。山上,寒气逼人,桑塔纳泊近竹林前一户农家,进门过大厅,直趋庖厨,大铁锅里早浮着三十斤重一头碎羊,水气扑面,竟有浓浓的酒香。“我们自家酿红酒。”石农满脸红光,像锅里的汤色,“自家酿的酒,煮自家养的羊,这才叫‘独家’。”他说。坐下就吃,同游的大波源吃得大拇指竖起了,就软不下来。
寿山“土鸡”,颇负盛名,盛名所累,自然难有善终,“这一只,我们春天就开始养。”红脸石农好殷勤。土鸡,用姜葱和绍酒等煮熟,清鲜适口,还很有嚼劲。
“吃点青菜,这菜也是自家种的,没污染。”红脸石农端上一盘黄芽白,一看,就知道吸饱日月精华。
“真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啊!”大波源瞎念咒;我这才想起他识字,读过中文系。吃石农自家种的菜,自家养的羊和鸡,桌底下,还有一头自家收留的小狗;这狗,怎么总在脚边转悠?一直以为狗在赶猫,原来一只八哥绕着桌子跑步,偶然跳到脚踏上,等狗追近,又绕桌游走,把一条狗耍弄得直伸舌头。
鸟,也吃鸡,衔着一大块,引狗来抢。“这鸟,也是我们养的。”石农说:八哥一天来吃三顿饭,吃饱,就出去找田黄。“对,田黄呢?”我几乎忘了来意。
红脸石农,悠然地,提出来一个袋子,不足一两的小田黄,有几十块,“就没有大一点的?”我问。“没有了,可能卖得便宜,六两的,三两的,早没有了。”他那一张红脸,都是歉意。“吃到这么一顿饭,我好满足。”临行,买了一块杜陵石,等升值万倍,换了钱,我就到他隔壁盖座大屋养鸟去。
苦日子
感冒,发冷发热,熬了几天,还开始发脾气:我五大三粗,又不是林黛玉,病什么?
妹妹结婚,在澳门摆喜酒,照去。酥炸金钱蟹盒,照吃。饱食下楼,见新马路旁,陶陶居附近有凉茶档,把病征告诉卖凉茶的,三十块钱一碗重药,喝了几小时,喉头还留着那股苦味。
一路走,发现凉茶档和凉茶铺不少,却不像香港那些一个模铸出来的连锁店。焗了一身汗,醒来,人清爽了,还是咳嗽,又去喝什么润燥止咳茶;以前怕苦,没喝凉茶的习惯,忽然不怕苦了,还发现:渐渐爱上了这种苦。
味道,竟让人想到落叶归根,想到留在这里,每天找一家凉茶店,喝一杯最甘最苦的茶。
小时住在路环,感冒了,外婆会到小公园和山坡摘鸭脚草,再掺些草药熬汤,吃了就好;好像人人有一条古方,上承伏羲神农。
回家,有朋友寄来上海昌荣牌梨膏糖,这糖也有些历史,相传唐太宗在位,宰相魏徵之母体弱,喘咳不止,要延医,却畏药苦,魏徵心急如焚,一日,想起老母酷爱食梨,就差人用梨汁加糖和草药熬成梨膏糖,糖味甘醇,他妈当零嘴吃,吃后渐愈。
这梨膏糖,像杂货店卖的片糖,吃着,旧画面就浮现:四十年前的路环客商街,老店前堆着酥黄的片糖,乘人不察,我就捡走一两块,众生悉有佛性,当然也有贼性,偷来的糖,甜得不可告人;过了通缉期,竟都变成乡愁的滋味。
来陪朕看雪!
“世上,有没有鬼?”小读友问。我不知道,但希望有。人死如灯灭,太没劲;变了鬼,夜半探朋友,才好玩。然而,要回答“有没有鬼”,得先解决“鬼是什么”这个问题。
电脑贮存的声音、图像、颜色,可以透过天线完整地发送;同时,也可以透过天线,接受其他电脑传来的信息;这些漂浮在空中的“信息”,可以说,是“带记忆电波”;人脑,比目前的电脑精密,电脑做得到的,人脑,为什么不能?
一台老人牌电脑刚送出一个有声有色的“皇帝上朝”信息,忽然,遇上暴徒,主机,给砸烂了;简单说,死了。
这组“带记忆电波”不断飘浮,最后,通过天线,进入频道相应的婴儿牌小电脑;从此,小电脑就贮存了那台老人牌电脑“生前”那组“皇帝上朝”的画面。
小电脑不知道那“记忆”是外来的,它“长大”了,思想复杂了,“发觉”前生原来是一个皇帝,因为:它总是“梦”见自己上朝的情景。
“鬼是什么?”鬼,就是那“带记忆电波”。
电脑是这样;人死,脑坏,那无主电波何尝不会在时空里漂流?
夜阑人静,“时运”又低,大脑的无形天线乱调,调到容易接收“带记忆电波”的频道,接收了,贮存了,甚至放大了,这个人,就会简单地惨叫:“有鬼!”
第一次目睹降雪,是在北京紫禁城的太和殿上;那年头,游人可以越过门槛仰视龙座;殿中黑冷,再无他人;我在甪端高脚铜香炉前回头,敞开的朱门全框着漫天鹅毛雪。那一刻,像回了家,感动得只想把妃嫔都召来:“来陪朕看天降杏花!”
“说不定你某一辈子,真是皇帝。”小读友想得天真;也说不定,只是有一个韦小宝似的人物偷香获罪,杀头之际,“带记忆电波”乱飞,五百年后,让我照单收了,都化成奇想和绮思。
皆有杀心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客人读墙上一幅《心经》,大概读到这“不生不灭”,发现夹在玻璃下的经文,有一只蛀虫;虫,比芝麻还要小,像宣纸一样颜色,不仔细看,这虫,就可能永远住在这幅《心经》里,仍旧“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客人看到了,喊一声:“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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