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下的反应是:一只食指压在玻璃上,要让虫,即时涅槃。
虫不犯我,我不犯虫,为什么忽然头脑里空洞洞地,只有一片杀心?
佛说:众生“悉有佛性”。
但众生,我怀疑,同样“皆有杀心”。
未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见蚁杀蚁,见蟑螂杀蟑螂。纯粹的本能反应,一见即杀,一杀即忘;再见,再杀,再忘。我们天生就残忍,就不仁;能放蝼蚁一条生路,是修为,是修养,是终于明白:滥杀,不好。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客人挡一挡,我缓一缓,虫子得保小命,仍旧活在经文里,身体力行,吃一口纸,念一段佛。
“要没有虫,可以把《心经》搁到太阳下,晒一晒,虫就不住在里面。”客人说。简直是开导我了。人,把自己也搁到太阳下晒一晒,光明正大,也不易长虫。“说到底,杀心,不容易息灭。”我说:一开电视,就有想宰杀的畜生。“畜生,能彰显人性,那是畜生的价值,畜生的用处。”客人,似乎是开农场的。说完,化成一位高僧,飘然去了。
拜肚子
清顺治九年,李定国率兵攻新会,新会城城中粮尽,清军守将肚饿,就吃居民。一天,城门就要关闭,几百个乡下人涌近,要进城避难;新会县令不同意收留他们,清军守将说:“情势紧急,这批人,可作为军兵十天的口粮。”于是,打开城门。
新会县城被困八个月,守军吃掉近万人。有户人家数口被吃,只有一人幸免,兵乱过后,这个幸存者在路上遇见清军守将,忽然跪下来向他下拜。守将惊问:“你拜我干什么?”那人说:“我父母妻子全葬在你肚子里,他们没有坟墓,如今寒食节临近,我不朝你肚子下拜,又该到哪里去拜呢?”守将一脸羞惭,无言以对。
吃人不好,吃猪吃牛不好;吃猫吃狗,更不好;动物有灵性,会痛苦,午夜梦回,觉得吃荤,对不起它们;多吃,会痴肥,也对不起自己。硬起心肠,有一天,决定吃素;真的吃了一天。
吃素,是为了逃避一个噩梦:
我变成那个清军守将,某天,郊游,顺道参观农场;忽然,一头大肥猪蹲在我面前。“你拜我干什么?”我问。“我父母变了烧肉,妻子是猪扒,儿子没见过世面,就成了化皮乳猪,全葬在你肚子里,它们没有坟墓,如今寒食节临近,我不朝你肚子下拜,又该到哪里去拜呢?”肥猪说。我一脸羞惭,无言以对。
然后,一条肥牛又蹲在我面前。“你又拜我干什么?”我问。“我父母变了黑椒牛柳,妻子给你当牛孖筋,儿子没见过世面,就成了烧牛仔肉,全葬在你肚子里,它们没有坟墓,如今寒食节临近,我不朝你肚子下拜,又该到哪里去拜呢?”肥牛说。我一脸羞惭,仍旧无言以对。
我不能吃素,但劝朋友吃,积了阴德,就可以吃尽梦中的猪牛。
便宜货
台湾有一个男人,因为女朋友移情别恋,醋意大发,妒火中烧,为了斩人,他买了两把菜刀,刀,又大又利。“有杀无赔!有杀无赔!”他呼喊着,找到女朋友,左一刀,右一刀,一路追,一路斩,追了很远,斩了很久,终于,把女朋友斩碎,留下一条曲折的爱情血路。
“你干吗要买两张菜刀?”法官问他。
“买两张菜刀,送一把剪刀。”男人理直气壮。
可以推断,女人离开这个男人,是因为他太贪小便宜。
便宜莫贪,因为贪便宜,多少得付上代价;比方说,黑店里,陈列着一套四张的柳州木椅子,你本来是不需要的,但买椅子送烤面包炉,你觉得“赚”了个面包炉,就买了这套椅子;然而,你吃了烤面包,易上火,口腔会溃烂,这个烤炉,对你来说,是废物,是刑具。
椅子送到家里,碍手碍脚,小屋成了货仓,木头,干会裂,湿会长虫,不干不湿会散发棺材味,没多久,你还得贴钱请人搬走这些“便宜货”。
我生活精简,只保留一张信用卡,多年来,积下来的“分数”很多;每隔一段时日,信用卡公司就寄来小册子,说明什么分数,可以换什么东西;大概分数越高,东西越名贵。
小册子,我从来不看;看,浪费时间;去换,浪费精力;这些时间和精力,本来就可以用来赚钱,用来享受。
真正需要的赠品,比方说,健康,宁静,丰足,不挑吃的猫,美丽温柔忠心的女朋友……难道可以用这些“积分”换得到?
医生朋友告诉我,某天,有糟老头去求诊,验出一身性病。“又去嫖妓?”医生问他。“你可能不相信,二十五块钱,就可以做一次,便宜吧?”“便宜。”医生同意。“你要不要地址?是老了一点,不过,说我介绍去的,会加送鸡脚汤。”糟老头,最会为人着想。
非礼
要填满一间空屋不容易,大家私没买全,就得找惬意小家具;干脆飞到泰国,曼谷有全世界最大的跳蚤市场Chatuchak Weekend Market,摊位超过八千个,还有座Maboonkrong Shopping Center,大得像几家工厂并起来,想得出和想不出的东西都有,时间充裕,没有找不到的。
狂买,天天买得大汗淋漓,但开心;开心,除了价廉得很,物美得很,还因为人,有礼貌得很。酒店门前,有替人截计程车的,头戴防毒罩,手持电光棒,在车流之间穿插,命若琴弦,危在旦夕,整天热心迎送客人,你感激,合什说一句:“级欢级!”他竟也在路中心夹着电光棒合什回礼;礼数,竟然重于生命。
在市场购物,有小孩过来卖纸巾,要了一包,给他二十铢,故意多付,他收了钱,再多给我两叠,童叟无欺。星期天,“贼捉贼”(Chatuchak)市场满眼是人,但绝少拉扯推撞,都尽可能忍让;要走,你先走;有人挡路?可以等,可以绕圈过。
在小摊档挑靠枕,忽然,耳边有女人暴喝:“Excuse me!”我不假思索,用同样的语气回了一句:“你老母!”原来两个香港八婆要从身边过,好看清货架上的东西。奇怪,我身旁就另有通道,多走两三步,就直达黄泉,怎么硬要阻人办事,而且把“请借光”的内容,用“快滚蛋”的语气来说?我回一句贴合这种语气的“你老母”,两人竟瞠目结舌,没想过有人这样以“礼”相待。
难道不知道礼貌的用语,要用礼貌的语调和态度来说?八千摊位,招引四方来客,怎么就两个会说“Excuse me”的“香港同胞”最惹人反感?礼貌,源于一个“敬”字;对于“不敬之礼”,我会滥用生殖器,还以“非礼”。
非常恐怖个案
有两件事,我是从一个大国手朋友那里听来的,非常恐怖,非常恶心;有洁癖,或者心脏衰弱的读友,勿往下看。
医院大房,躺着一排久病不起的男人;一个老头,患了末期癌症,某天,鼻头肿胀,越胀越大,像一个乒乓球,然后,像一个网球;医生认为:按发展趋势,不出半月,会肿成一个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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