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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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店出来,我问赵教授怎么回去?他说:“我是不是在这里待一晚?我来这么多次了从没待过一晚。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感受一下雪芹当年在这月光下的心情。老了,身体慢慢不行了。这个愿望以后怕实现不了了。”又说,“雪芹当年到底是不是生活在这里,那也是落实不了的。四十年前有个叫张永海的老人,说自己祖上在这里住了三百年了,曾跟雪芹有过交往。谁知道呢?这个圣人,离我们不到三百年,身世几乎没有一点是落实的,可以想想他生前是多么卑微。”我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他说:“也太委屈了。”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跟他握手道别,黑暗中我发现他眼角有泪在微光中闪动。

  在村口我跨着车,回头看见赵教授还站在老槐树下,一只手扶着那棵树,黑黑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老槐树在深蓝的天空下撑开清晰的轮廓。远处是西山,在天空之下静静地躺着,沉默着,显出千年的淡定。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唱。这是曹雪芹当年也听到过的声音。

  回到学校已经十一点多钟。我直接上床,把《红楼梦新探》拿来翻看。赵教授漂洋越海来寻访一个逝去作家的踪迹,那一定是有理由的。书不厚,我把版本考据的部分忽略了,专看与曹雪芹生平有关的部分。天刚亮的时候我看完了,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痒痒地,涩涩地停在腮边,渐渐有了一点凉意。古人的苦难在后人心中总是非常淡漠,可对经历者来说,却是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就在这一瞬间,通过那蛛丝马迹毫不连贯的行迹,我似乎触摸到了曹雪芹生命的温热,感受到历史的雪山融化之时那似有似无的簌簌之声。像他这样一位千年一遇的天才,风华襟抱浩渺无涯,才情学识深不可测,他的无限情怀、无限感叹,都使人对其人其事无限向往。这样一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在某个历史瞬间,在某个寂寞的角落,过着贫窘的日子,却干着一件伟大而不求回报的事情。他生前是那么渺小、卑微、凄清、贫窘,不能不令人对天道的公正怀有极深的怀疑;可他又生活得那样从容、淡定、优雅、自信,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一种曾经体验过的力量让自己从世俗生存之中超拔出来。我也曾认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理所当然的境界,但世俗生存的巨大压力将它掩埋了。经过一百次的思考,我觉得那种理所当然并非理所当然,并没有一种比现实更强大的力量予以证明。既然不能证明,哪怕是一个博士,那我也只是一个生存着的人,如此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有了以现世的自我的眼光去选择一切的权利。现世的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确定了价值和意义的边界。这是一个聪明人经过一百次思考后得出的坚如磐石的人生哲学。可是,曹雪芹不为名不为利他为了啥?他比我傻?我想到的问题他没有想过吗?他真的是令人迷醉而迷惑,昭示着对世界的另外一种理解。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那坚如磐石的信念被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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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来也有点惭愧,我一个文科博士,坚如磐石的信念却是现世的自我。有这样的信念我是伪君子,可没这信念我就是傻瓜了。唉,谁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无限时空之中如电光石火的一瞬?这个事实,我在爷爷去世那年就知道了。

  其实,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读中学的时候我对历史很有感觉,特别是课本上司马迁的那几篇文章,《陈涉世家》《项羽本纪》,我读得烂熟,如醉如痴。对教历史的彭老师,感情上也有着不由自主的亲近。我觉得历史中藏着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秘密,关于时间,关于人生,关于价值和意义。这样,在九年前,我考上了麓城师范大学的历史学院。填报这个志愿的时候爸爸坚决反对,理由就是“学这个专业没有饭吃”,要我报商学院。对这样的理由,我恨不得像摔一个破碗一样地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再几脚踏得粉碎。我考大学难道是为了吃饭吗?他越反对,我就越是执着。有点意外的是,当我去征求彭老师的意见时,他也没有立即表态,好一会才说:“看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就是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把前人的事迹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告诉后来的人。这是我的使命,别人越是不做,我就越是要做。

  后来我意识到,这种青春的执着与反叛也许是一个错误。那是读到大三的时候,忽然一夜之间,市场进入了学校,香樟路上全是学生当老板的小摊位,卖梳子发卡、盗版书籍、卤蛋酱菜……学生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班的女同学也沉不住气,在团支书许小花的带领下,在寝室成立了熨烫公司,贴在香樟路上的广告是“给你一条青春的直线”。最让我意外的是历史学院成立了文化开发公司,由几个年轻老师运作,第一个动作就是跑到河北什么县买了上千个塑料呼啦圈回来,堆在资料室向外发卖。那段时间我简直失去了对世界的理解。钱,而且是一点可怜的小钱,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难道每个人都是生活舞台上的提线木偶,钱倒是幕后的提线者?

  这股风潮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每家公司都在亏本。女生宿舍的烫衣架被塞在床下,不久就因为太劣质,锈迹斑斑,被当垃圾扔掉了。那一大堆呼啦圈在资料室堆了很久,有的开始老化、脆裂,最后不知所终。回想起来,大家都疯了,连老师都疯了,找不着北。这一阵风让我看到了大家都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校园里,其实潜藏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后来看到那几个办公司的老师在资料室查阅图书,把厚厚的一摞书借回去。这情景我以前看了是很崇敬的,认为他们是司马迁的传人,现在这崇敬却打了折扣。

  风潮过去了,市场展开着。风潮的平息是大家看清了自己不适应市场,而不是市场没有感召力。院里有两个年轻老师辞职去了深圳,其中一个上过我们的课,讲得超级好,是女生的偶像。他走了有几个女生很是失落。学问说放弃就放弃了,这让我也感到失落。原来,神圣的事情也不见得真有那么神圣,这神圣像一个遥远的传说,你说真它就是真,你说假它就是假。历史学院又办起了自考班,电算会计班都办起来了。这让我不理解,可也不得不去理解。市场,说得直露一点、庸俗一点,钱,这其中包含了人生的本质,你真的没有办法。而知识分子,哪怕是个大学老师吧,也不是功利世界的局外人。他们智慧,对人生有更透彻的理解,因而对自己的利益有更高的敏感。

  我没有加入风潮,没来得及。在风潮的高峰期,我再也坐不住,刚考虑自己应扮演什么角色,风潮就平息了。这让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见到熨烫公司的许小花,我很关切地问:“许总,公司业务怎么样?”她说:“总你个头!再总总总的,我叫公司全体员工把你架到总部给熨平了!”我说:“人家关心你嘛,盼着你发达了提供一个岗位!我们本来把希望寄托在蒙总那里,谁知道他不是那料,中国图书总公司办了两个月,经营不善,吹灯了,那些盗版书都还堆在我的床下呢!”许小花说:“聂致远,你今天是赢了,舌鞭子抽痛我的心了,再过十年你会看到我是谁。”我嘻嘻笑着说:“许总是谁?”大拇指一跷,“这个,这个!她显山露水还要十年?她能这么低估自己,我可不敢这么低估她!我知道许总是谦虚,谦虚,大人物永远是谦虚的。”她咬牙切齿笑着:“大卸你八块,再提到公司给熨平了!”又说,“你不要以为自己考试好点,看不起蒙总,他那块料不是你随便拿个人,比如我许总就能比的,那更不是你……不是你,你那自尊心比玻璃还脆,不是他……”她往宿舍那边指了一下,“不是他们那些人能比的。我们这种人你门缝里瞧瞧,那行的,有些人那你要打开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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