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走过去,轻轻把抽屉拉开,轻轻地把里面的东西翻了翻,看到了那一沓钱。我轻轻说:“我拿六张啊,你看好啊,就六张。一二三四五六,六张。”我把钱举起来扬了扬,“六张。”她赌气地把头转过去。我轻轻走到门边,轻声说:“那我去了啊!”把门轻轻地关上。
出了门我长舒了口气,事情总算搞定了。这口气刚刚舒完,马上又感到了沉重,太对不起赵平平了。我先到了学校,跟黄老师说好了,搭他的车去。到了大门口,有好几位老师在那里等着,还有两位是退休了的,都是当年教过我们班的。看来佟薇薇比别的同学给老师们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一会蒙天舒开车来了,招呼了两位退休老师上车,又对我说:“上我的车?”我说:“跟黄老师讲好了。”
出发时黄老师的车走在前面,路上有点堵,蒙天舒看到左前方两辆车之间有点距离,拼命按着喇叭要后面那辆车让路,那辆车也拼命按喇叭示意蒙天舒别插。蒙天舒不管不顾,还是插进去了。在前面路口,黄灯闪起来,他一冲就过去了,我们的车就停在路口的这一边。一路上我们的车连续碰到十几次红灯,到了西湖宾馆,找停车位又折腾了半天。
在大门口,看到蒙天舒和几个老同学在说话,问我说:“怎么才到?我都到半个小时了。”我说:“一路红灯,停车位又找了半天。”他说:“一路红灯?我一路绿灯!车位也好找啊。”这件小事让我很有感触,找到一个小机会,强行插那么一下,抢个先手,只一个车位的距离,就是一路绿灯。黄老师让那么一下,就是一路红灯。唉,开始才一个车位的距离,那么一点点,可后来呢?
我去洗手间出来,他们已经上楼去了。我心里转了一下,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眼睛盯着大门。有两个女同学过去了,我侧了脸不打招呼。又进来一个男同学沈东阳,我马上站起来扬手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了,说到他,说到我,说到这个那个同学。知道他还在教中学,我感到很安心。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怕要上去了。”就一起进了电梯。我说:“你打算意思多少呢?”他说:“我正想问你呢。”我说:“那个意思太少了也不好意思,太多了那个意思也没什么意思了。”
沈东阳把手扬了扬说:“不多不少那是多少呢?我跟你走。”我也把手扬了扬说:“我跟你走。”都不肯先说出数字。电梯到三楼了,我把关门的键按住说:“快说个数字,反正就跟你走。”他说:“我原来准备只送两百的,同事结婚我都是两百意思一下。下面大厅的气派把我镇住了,那就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指头。我大为宽心说:“听你的。”就松开了那个键。出了电梯就是宴会厅大门,人特别多,这让我更加有了安全感,混在这么多人里面,谁会注意谁?门口有四张登记礼金的桌子,有两张是班上的女同学。沈东阳要过去打招呼,我拉了他一下说:“这边,这边。”在另外的桌子的礼簿上写了名字,把钱交了。
婚礼场面很大,有好几十桌,主要是男方的亲友。仪式完了,新人逐桌来敬酒,后面跟着一个人,塞给每人一个红包。我接了红包,望沈东阳一眼,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新人到另外一桌去了,沈东阳说:“看一下不?”就在桌子底下把红包看了,告诉我回礼是两百块钱。我说:“这几十桌,那不要回十几二十万?”他说:“人家做电器生意的,根本不在乎这点钱。他是富江那边的人,那边的习惯是要回礼的。”我说:“刚才写个六百块八百块就好了,四百,很不好意思的。这桌的茅台都是六百多一瓶的。”他说:“你不要那么重视自己好不好?这么多人,谁会记得你?”他这么一说,我心中马上就轻松了,说:“这么多人掩护我们,佟薇薇就算回去翻一下那本礼金簿,一晃也就忘了。这么多人,她去记谁啊。”
28
进了家门赵平平在看电视,我把那几张钞票捏在手里举起,旗帜似的挥舞说:“看,这是什么?省下来的,给你!”递到她的眼前。她看也不看一眼,盯着电视说:“给我?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我说:“拿出来那么不高兴,放进去我以为你会高兴呢。四百,放回去了啊。明天我陪你去买空调吧。”她还是不理我。我说:“又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今天看见韩佳了。”韩佳就是蒙天舒的夫人。我说:“是不是她穿了一件漂亮衣服?那你也买一件。”她说:“人家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千的,我买一件?她是谁我是谁?”我不高兴了说:“你干脆说她老公是谁你老公是谁。”她说:“这是你说的,我没说啊。我不敢说别人怎么怎么好,实事求是那也不行?”我心里被扎了一下似的,口里说:“我有那么脆弱吗?那还有人当国家主席呢,亿万富翁呢,我电视里天天看见,天天被扎得疼呀?”她说:“那些人隔得远呢,真在你身边你就没有这么潇洒了。韩佳她今天开了一辆车呢,二十多万的凯美瑞。女式的轿车,红色,可见人家在家庭中的地位。”我说:“我看见了,蒙天舒他今天开去西湖宾馆了。”又说,“你在我们家更有地位,你说买什么空调,那就买什么空调,我绝对服从。”她说:“空调就不要说了吧,那跟车那是一回事吗?我到底比别人差了哪点?这个问题我不愿想,又不得不想。”
赵平平的话说得伤人了,这越过了我的承受底线。如果我把内心的压抑和愤怒表达出来,那免不了一场大吵。她是女人,她怀孕了,她的确也受了很多委屈。这让我只能压抑自己。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像关住了百万雄兵。憋在里面的话如果冲出来,那就是浩浩荡荡,有很强的杀伤力。我听见自己的牙齿上下磨得“吱吱”地响,然后咬得铁紧。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我不做声。她说:“你说一句话啊,你想骂人也骂一句啊!”我说:“叫我说什么?难道叫我说,聂致远是多么无能?我没有这样想过。”她说:“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快一点活过这一辈子算了。”我说:“一个想快点活完一辈子的人还天天往脸上抹这个霜那个霜?”她说:我是女人,女人目光就只有几寸远,就看这几寸远的事实。“我说:”你说的事实那也是事实,人家的老婆是有编制的,是开了小车的,那是人家会来事。我不会来事,做不出啊,那有什么办法呢?“她说:”会不会来事那是天生的吗?开个会人家就去当志愿者,那你也去当啊,当个志愿者是那么可耻的事情吗?那是奉献社会!“我说:”那你还不如抽我的脚筋。“她说:”所以说看不到希望。一个家就这么两个人,不从你身上看到希望,难道还从我身上看到?一个人总要给自己打开一扇希望之窗,一个家也要为自己打开一扇希望之窗。没有人愿意过没有希望的生活,更不用说一个女人。她希望能看到希望,这一点小小的希望你都不愿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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