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有希望的生活,就是那种精彩的生活。我想反驳她,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平凡的女人,过平凡的生活呢?我没有问她,问了也没有用。一个人要对自己诚实,精彩的生活我也想拥有,我只是不愿为了这种拥有扭曲自己罢了。赵平平望着我,不做声,似乎等着我给她一个承诺。但是这个承诺我不能给她,不要说我做不到,做得到我也不会给她,我不会向这种压力屈服,那太委屈自己了。她最后把眼睑垂了下去,轻轻叹息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那两天家里的气氛令人压抑,两人都不说话,好像谁先说话就是认错似的。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点什么。赵平平她是一个女人,她钱瘾重,她想过精彩的生活,她希望能看到希望,这不算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我不可能改变她的想法,这让我看到了自己婚姻的一个根本性的缺陷,那就是在过怎样的生活上没有起码的共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想来想去,我还是要想办法赚点钱。这天我在路边看到阳光学校招聘中学补习教师的广告,有历史老师的需求,待遇从优。这些广告从来就视而不见,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补习学校有什么关系,那是中学老师做的事,我是博士,是大学老师。我在那张广告前站了一会,掏出手机打了电话,问清了地址,就过去了。去了才知道阳光学校是全市最大的培训机构,在周末和假期开班,现在的招聘是为寒假开班储备老师。听说我是大学老师,又是博士,前台的女孩有点意外地望了我一眼,进去跟经理汇报了,经理笑眯眯地出来,把我迎进了他的办公室。
经理给我让座,倒茶,说:“聂老师您是博士?”我说:“今天没带文凭。”他说:“是麓城师大讲师?副教授?”我笑笑说:“工作证也忘记带了。”他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学校硕士研究生很多,博士真的还没有过,很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加盟,给我们撑撑门面。”
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有价值,像有一块糖在心间融了似的。我说:“我有时闲着没事也不好,也有点无聊,到你们这里来找个心理踏实。”他说:“我们订个长期合同好不好?我跟我们校长申请一下,别的老师上一节课六十块,你八十。如果是一对一的辅导,别的老师五十,你七十。如果可以您就填一张表。”我填完表,他说:“下次可不可以把标准像的底片带一张来,我们给放大了挂出去。宣传很重要啊!你看走廊上挂的都是我们骨干教师的照片。”我说:“能不能我的就不挂出来了?被同事知道了不好。”他说:“为国家培养人才,有什么不好?光荣!”我说:“一个大学老师到这里来上课,有那么光荣吗?”他说:“光荣!”送我出门时又说,“下次是不是把博士文凭带来让我们复印一下,备个案?要报市教育局搞资格审查的。”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平平。她应了一声,没说话。我说:“怎么不笑呢,一节课八十,一次就是一百六,一星期三次就是四百八,一个月……是多少?”我没说出那个数字,侧了头望着她,等她算,算出来让她兴奋一下。她叹息了一声,我说:“怎么不笑呢,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两千块钱呢。”凑在她身边悄声说,“比我现在的工资少不了多少,等于收入翻番了。”她又叹息一声。我说:“你真的不高兴啊?”她说:“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吗?别人几十万几十万地赚,你几十块几十块地赚,这能翻身呀?你还看不起人家,人家早就翻身了。”
她在暗示着蒙天舒,这让我心情一下子就落下来,跌到漆黑的深井中。我说:“我凭自己劳动赚钱,脚踏实地,堂堂正正,用不着厚了脸皮往别人那里凑。”她“哎哟”一声,说:“这个世界你怎么还没看清楚,谁凭自己诚实的劳动发家致富了?诚实的劳动有你说的那么光荣吗?你一点时间都这样贱卖掉了,我看你评职称啊搞课题啊都轮不上了,一辈子就走上劳动致富的路了,那个富你致得到吗?混一口饭当然还是混得到的。你不搞这个事我还觉得你胸有大志,总有一天会与人家平起平坐,你这样一搞我真的就不敢抱任何希望了。你这样辛苦十年能买辆凯美瑞,这凯美瑞我忍心开吗?”
进门时还觉得有一线阳光照在心上,虽然只有一线,那也是阳光,也有温暖。这一下整个天都灰暗了。赵平平说得有道理,很有道理,我得承认,是我在情急之中看不清大局。我说:“那我就打个电话把这份工作辞了,专心来搞学问。我就不相信老子搞不出来。”她说:“路漫漫其修远兮,雄关漫道真如铁。你那边搞出来,我这边就老了。可是这个家实在也是没有第二扇窗户了。”我沮丧地摇摇头,做学问什么时候就这样变成了赤裸的谋生呢?我不想接受这个结论,可又不得不接受。
那两天赵平平总是沉默着在想什么,我询问地望她一眼,她马上就躲开我的眼光。这让我很疑惑,多望她一眼,她说:“不认识吗?我姓赵。”我说:“为什么不能想着我是在欣赏美呢?”她“嘿”地一笑说:“你那是欣赏美的眼光吗?我又不傻。不认识了吗?”我说:“认识,又有点不认识,还是以前那个小赵好,女人的心态要阳光一点。”她说:“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小赵了,不然你也不会总这么顶着我。”我说:“东扯西扯都是胡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女孩的心里不要那么物质。”她说:“女人就女人,我认了,你不用改口说什么女孩。”我说:“东扯西扯,都是胡扯。我没那个意思。”她说:“一个女人她不可能永远不懂事。”我说:“懂了那些不该懂的事那还不如不懂的好。”她说:“该还是不该,那只能由她自己说了算。有的女人孩子都生了一个两个了,为了自己的追求,孩子都丢下跑了,你能说她心太硬了吗?”她一说我想起昨晚电视里的报道,山区的一个什么县什么乡,因为太穷,女人成批地丢下孩子跑了,就成了“无妈乡”。我说:“她们实在是太穷了,我们这有吃有穿有住的,人比一比要知足啊!”她说:“那你的意思是要我跟那些女人去比吗?”
又过一两天赵平平说:“今天我要去医院检查。”我说:“医生不是说满五个月再去吗?你还不到五个月呢。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她说:“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想去一下。”我说:“我上午有课,下午陪你去好吗?”她说:“那你先去上课吧。”
快下
第一节课时我看见手机闪了一下,有信息进来了。手机我已经调了静音,放在讲台上掌握时间的,平时信息来了我根本不理睬,今天心里挂着赵平平,就按下键瞟了一眼。这一瞟我头轰地响了一下,是赵平平发来的信息,说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我站在台上愣了几秒钟,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还站在讲台上,有近百双眼睛正惊异地望着我。我呆了似的说:“我刚才讲到哪里?”顾莉马上举手说:“老师刚才讲到阳明先生游南镇,一友人指岩中花树在深山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请他说明心外无物。”我马上记起来了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物。”我心中闪出赵平平坐在手术室外等待手术的情景,一阵紧缩,口里机械地说:“心外无物。”恢复了镇定我说:“友人指岩中花树为心外之物,为什么阳明先生会说心外无物呢?”我又想起赵平平坐在那里的情景,思维断了线,阳明先生的论证也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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