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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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完题我把张一鹏叫到教研室,说:“你是个研究生,你不好好做学问,你去捧荷花姐姐干什么?她才是个自考生呢。”他说:“这是我们报社交给我的任务。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们报社策划的,从她第一次在卫视做观众开始。”我说:“你们那个报社策划了绿豆,又来策划荷花。”他说:“我们是家小报,肯定得先活下来吧!肯定是先考虑经济效益吧!这件事策划出来,报纸的发行量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他伸出三根指头,“三十呢。”又说,“所以我的责任很重,老板,责任很重呢。”

  我问他都尽了什么责任,他说:“在学校组织了荷花后援会,有一百多人。”我说:“你们要策划谁也要找个硕士生博士生来策划吧,麓城师大这么多硕士生博士生,没有谁比荷花姐姐更有素质吗?”他说:“真有素质就不好玩了,不好玩就没人气了。”我连连摇头说:“不懂,不懂。”他说:“现如今是这样的,老板。大家娱乐呗!”又说,“下周三晚上在大礼堂有个荷花姐姐校友见面会,您如果有时间,我在前排给您留个位置吧。”我犹豫了一下,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说:“嗯,那我去看看。到底是别人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他说:“都没有问题,老板,想法不一样。”我说:“一样不一样,论文你还得好好写,按规则写。你不要通不过网上的诚信检测,丢老师的脸,不要让人说你借鉴了别人那么多,我还没看出来。答辩完了省里还要抽检的。这里有这里的规则。”他拍一下胸说:“好不好我不敢说,检测我是不畏怯的。我如果丢了老板的脸,老板就打我的脸。”我说:“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老板,那好听吗?”

  周三上午张一鹏发信息给我,提醒我记得晚上去大礼堂,已在前排给我留了位子。晚上去了,我在礼堂外看见学生夹道欢迎,排了有一百多米长,觉得有点可笑。进去了我吃了一惊,八百多个位子都坐满了,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我退了出来,不想去了,到这个场合来,被学生看见了,有点羞愧。回到大门口,一位穿旗袍的迎宾小姐走上来说:“是聂教授吧?张会长嘱咐我带您从边门进去。”我说:“你们是个什么会啊?张一鹏都当会长了!”她说:“荷花后援会,您不知道?”似乎有点意外。我说:“我这个人不关心时事。”跟着往边门去,觉得她倒是青春漂亮,要是荷花姐姐也有这个水平,也还说得过去。

  走到前排看见两个熟悉的女生,她们对我招手,我偏了头装着没看见,心想,太丢人了,太没有档次了。准备待一会就走,走到位子上,看见郝处长也在,就安心了一点。张一鹏从台上跑下来,先跟郝处长握手,又想跟我握手,我装着没有看见。张一鹏说:“等会介绍两位领导。”我说:“我不是领导,不要介绍我。”我很担心会来个副校长,那就太抬高荷花姐姐了。我说:“还有别的领导来吗?”张一鹏说:“郝处长就是大领导。我先忙去了。”我站起来赶上几步,轻声说:“千万不能介绍我。介绍郝处长就行了。”他说:“介绍一下吧,还是介绍一下吧。”我说:“还有一些教授来了,你也不知道,介绍我不介绍他们,那怎么行?他们是正教授呢。”他说:“还是介绍一下吧,我的导师来了,我也很光彩。”我说:“还听不听话?不听话论文就通不过了。”他做了个怪脸说:“听话,一定听话。”又堵着我耳根说:“最后一个节目是荷花舞,老师您要仔细看,看仔细了。”我说:“有那么精彩?”他神秘地说:“真的很精彩。”坐回来我对郝处长说:“一个荷花姐姐都爆棚了,早几个月北京请了周师兄来,都要组织学生,还不敢放到这么大的地方来。”郝处长说:“娱乐嘛,电视台的娱乐节目比讲学问有观众。”我说:“娱乐至上,这风都吹进高校来了。”郝处长说:“如今是娱乐至死呢。风气如此,那谁也没有办法。”

  学生们千呼万唤,欢声雷动,荷花姐姐总算出场了。我有点失望,非常失望,真看不出她有哪点精彩,值得学生们这么呼唤,又值得请了省卫视的主持人来捧场,还值得报社专门从北京派了摄制组现场录像。访谈看得出是事先安排好了的,没什么精彩。跟学生对话有几段也看得出是安排好的,马虎过得去,也谈不上精彩。可现场的气氛很热烈。我对郝处长说:“我们的学生都怎么了?”他说:“赶热闹吧,不是说娱乐至死吗?”我说:“如今有一大批脑残粉,前几年有个明星吸毒了,从拘留所出来,他的广告代言费反而飙上去了,名声更大了啊!这不是脑残粉推上去的吗?”他说:“所以说是脑残粉,只认人,不分善恶,不辨真伪,我残故我在。他要残你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媒体培养出来的呢!”我说:“那些人残了,媒体也残了吗?”他说:“所以卢校长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价值观的扭曲。说到底都是钱在作怪。”我说:“我先去了。”本想说,不想捧这个臭脚,可这话不是让他难堪?他说:“不看最后一个节目?”我记起张一鹏的话,就看下去。

  主持人宣布荷花舞开始。我觉得这个节目还像个节目,毕竟在县文工团当过舞蹈演员的。我想着,这就是精彩?电视里看过的比这精彩多了。我去看张一鹏,他站在舞台一角举着相机,专注地对着舞台。突然,学生中一阵骚动,我回头一看,大家都站起来望着台上,举着双手“哦哦”地喊着,还有个人在喊“乌拉”。我再看台上,荷花姐姐已经不见了,音乐还放着。我问郝处长:“怎么啦?”他说:“她的舞裙脱落了,内衣也松了,我没看清,应该是露点了。”我没听懂,说:“露什么点?”他笑了说:“女人那两点。”这时主持人来到台上说:“各位同学,刚才发生了很意外的不幸,我们的荷花非常伤心,正在后台哭泣,不能再出来跟大家告别了。希望大家同情她的挫折,一如既往地接受她,支持她。”有学生在喊:“是不是事先安排的?”又有人喊:“那怎么可能?那不可能!”张一鹏向主持人示意,主持人说:“我们请荷花后援会的张会长来回答这个问题。”张一鹏走上去,接过话筒说:“今天的意外事件,请同学们谅解。至于刚才有同学的疑问,我想没有人会拿一个人的名誉和尊严来开这么大的玩笑。我们还是请荷花姐姐出来跟大家告别。”荷花在两个礼仪女生的陪同下出场了,哭得泪人似的说不出话,抽泣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对郝处长说:“今晚这个见面会,就是一部《脑残游记》 !”

  第二天我去院里,办公室的小陈她们在谈昨晚的事,几个来办事的老师也加入进来。我说:“我在现场都不清楚,你们怎么比我还清楚?”小陈说:“各大网站娱乐版的头条新闻呢!”在电脑上点到了新闻给我看,说:“跟帖已经有两万多条了。”我看了看跟帖,顶的很多,拍砖的也不少。我说:“一个荷花姐姐,真的不精彩,你们看了真人也会说不精彩,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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