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鲁迅_孔庆东【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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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5年的时候,有一个革命志士叫陈独秀,他创办了一种青年杂志,叫《青年》,这个《青年》杂志,很快改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新青年》。这是中国20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刊物,这个刊物所发挥的作用是无以伦比的。《新青年》提倡民主与科学,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随后到1917年又开展了文学革命,因为文学是装载着道德的,要改道德、改思想,就要改文学工具。可是这个文学革命在理论上搞得轰轰烈烈,比如说要打倒陈词滥调,要写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不写帝王将相,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有很多好的说法。但是这些故事讲得不好听,你说要讲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讲了半天,还没有过去讲得好,所以文学革命在创作实践上缺乏扎实的作品来支撑,好像盖大楼,只有漂亮的图纸,没有具体的建筑。你说大楼盖好了怎么样怎么样,可是到今天还没有盖起来。我们今天学习历史,把新文化运动想得轰轰烈烈,其实不是这样,一开始的文学革命没人理你,一堆搞新文化运动的年轻人,都比鲁迅小得多,好多20多岁的这些年轻人轰轰烈烈地在做,好像在胡闹一样。饱学之士、社会的中坚力量不理他们,说让这些小孩子瞎胡闹,过一段时间自生自灭。闹了一段时间,大有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光景,这些热情的小伙子大多热情有余,经验不足,慢慢地撑不足劲了。但是新文化运动又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是历史赋予重任的一场运动,这种运动还需要有一位深刻的、睿智的、成熟的、革命高手来帮助它、指导它,成为它的中坚力量,这些先觉者,这些奋斗者,他们也在寻找着这样的人。后来他们发现有一个高手还没有出山,还隐藏着,这个人就叫周树人,于是他们就像当年刘玄德三顾茅庐去请诸葛亮一样,决心动员这位大哥出山。

  三、铁屋中的呐喊

  鲁迅在一篇文章中有一句话:"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这也是"五四"运动之前,鲁迅生活的真实写照。究竟是谁扰乱了鲁迅的平静生活?这位高人动用了怎样的攻心策略,让鲁迅出山的呢?

  《新青年》里面有一个编辑,叫钱玄同。我们现在知道这名字,他是大名鼎鼎的学者,他看周大哥在家里抄一些古碑,字写得很好,很古雅,炉火纯青的感觉,于是便问周树人:"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啊?"两人开始了很微妙的对话,周树人回答:"没什么用。"你问有什么用,我就干脆直接回答你没有用。周树人也明白,你是不是想向我直销什么东西,拉保险?他的意思是说不要指望我,人不做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我就是无聊。知识分子有的事情看起来很高雅,其实是一种伪装,都是为了打发无聊的人生,都是消磨人生的方式。知识分子就会笑话别人,比如看不起女同志逛商场。人家逛商场也能逛得生命力蓬勃,比你天天在家摸这几本书还要更有人间味呢,谁说写文章一定比打沙发高雅,事情和事情本身是不能相比的,要看你有什么意义。你缝一个针线包是一个很俗的事情,送给志愿军马上就不俗了,马上意义就上去了,所以我们不能看行动本身是雅是俗,任何一个事情本身也可能是雅的,也有可能是俗的,还有可能是骗人的,鲁迅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鲁迅的高明之处,就是从来不装孙子,"我就没有什么用",鲁迅经常解剖自己说自己无聊,鲁迅标识了自己的无聊,虽然是无聊,但露出了一个奇门,毕竟有一个套路。钱玄同从这个套路入手,你说你无聊,那我请你出来玩玩,说正好我们这儿有一个事,你看这个事怎么办?我们这儿有一个杂志刚刚挂牌上市,广告造得挺火,可是产品一直打不出去,你看怎么办?大哥在家里,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为何不出来帮我们兄弟一把,你这么有经验,帮助我们小哥几个,我们一块把生意做大做强。钱玄同用感情、用比喻、用道理来说动,来打动周树人。可是周树人不是那么轻易被说动的,别给我来这套,不行不行,我都快40岁了,我早就洗手不干了,我不做大哥好多年了,早就不干了,我不跟你们小孩子瞎玩儿。我们知道,过去的旧社会,人的寿命短,40岁都是老头子了,十四五岁的人都结婚了,十六七岁就有孩子了,30岁就当家了,过去40岁的人开口就叫老汉,周树人觉得自己是一个老头儿了。

  钱玄同是一个激进分子,他说中国之所以老气横秋,都是一帮老人害的,他说人一过了40岁就该枪毙,中国才能进步,说40岁以上的人就没有新思想了,就落后了。可是钱玄同自己到四十多岁就不提这个事了,腆着脸活了下来。可是鲁迅还记得这个事,钱玄同40岁的时候,鲁迅就写了一首诗取笑钱玄同,其中有一句"做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

  钱玄同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名闯将,20多岁的钱玄同便开始给《新青年》杂志投稿,积极支持文学革命,也在积极为杂志寻找合适而优秀的撰稿人,他想到在日本留学的同窗好友周树人和周作人,周作人很快就有稿子交来,而他的兄弟周树人却迟迟没有动手。年轻气盛,生性执拗的钱玄同便不厌其烦地经常拜访鲁迅,最终钱玄同是如何说服鲁迅的呢?

  钱玄同去说动周树人的时候,周树人觉得自己岁数不小了,从年轻的十几岁离家出走,到独自在外面奋斗、寻找人生的道路,这么多年过去了,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变革、消沉、再变革、再消沉,他觉得好像没什么希望了,一切都是重复的,一切都是循环的,难道中国真的能进步吗?我们不要以为鲁迅生来就是那么深刻,一下子达到那样高度的,他更多的时候是怀疑,不自信,既不相信别人,对自己也不相信。他想算了,我都快40了,过几年,从单位办一个病退,就安度晚年了。我们后来知道,鲁迅55岁就去世了,此时此刻,距离他去世还有18年,可此时的他还没有出山呢!还把宝剑挂在墙上闲呆着呢!为什么不出山?不是觉得自己功夫不够,而恰恰是功夫太高,觉得自己没有好的对手,也没有好的观众,出去干嘛?谁也欣赏不了他,所以不愿意出山,后来他迫不得已出山,一出山就笑傲江湖18年,那18年是非常风光的18年,结果怎么样呢?还是没有对手!那18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18年,鲁迅连一个对等的知音都找不到,最后还是寂寞地离开人世,他是独孤求败的一生,寂寞地来,寂寞地去,没有对手。

  这时周树人犹豫着要不要出山,因为对革命,对历史颇有些失望,甚至有些绝望。可是劝他的人是一个小伙子,钱玄同满腔热情,心里想着,只要你出来,咱这个大业肯定是江山一统,于是引出了中国历史著名的"铁屋子"的比喻。比喻是一种文学手法,20世纪中国最著名的比喻就是关于铁屋子的比喻24。周树人不想出来,还举了一个例子:我知道你们出去让我干什么,不就是唤醒民众,不就是闹革命吗?我懂。但是他又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死了,然而从昏睡入死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鲁迅用了一个"铁屋子"的比喻,我们干嘛唤醒民众?历史证明,这个铁屋子是打不破的,打了多少回了,不行啊,如果打不破,你还不如让他们昏睡地死过去,如果在痛苦挣扎踌躇中死去,这不是缺德吗?反而给人增加了一重痛苦。鲁迅由自己深刻的人生经验和对历史的观察,读懂了一部中国的历史,这是他真实的心态,不想出来。可是钱玄同没有他想得那么多、那么深。我们知道,有时候一个高手去劝说另一个高手是劝不动的,还不如派一个幼稚的孩子去劝他,钱玄同没有想通鲁迅的逻辑,他就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我们看,这个话说得很坚决,其实是一种热情之言,既然几个人起来了,就有这个希望,其实鲁迅早就明白了,没有希望。可是钱玄同的这句话,却使鲁迅陷入了更高一个层次的自我思考,因为像鲁迅这样的人,他是反复地怀疑一个事情,包括对这个怀疑本身他也是要怀疑的,他对自己说:"我这个怀疑对不对?真的是我的怀疑正确?人家这个不正确?"鲁迅由钱玄同的这句话想到:"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煞的。"因为钱玄同没有说一定要打破这个铁屋子,只要叫醒几个哥儿们。鲁迅想:"希望是怎么样的?因为希望是在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合了他之所谓可有……"因为鲁迅证明必无,而他说的是可能会有希望,我要把这个人唤醒了,确实不一定能打破这个铁屋子,但是我看到希望本身也是一种变化,所以鲁迅终于没有经得起钱玄同所代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的软磨硬泡,他的心被打动了。鲁迅说,算了,我就帮提两手,走两手看看,不见得能行。鲁迅是这个意思,就这样,鲁迅磨磨蹭蹭写了一篇小说,叫《狂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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