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星斋”是朝外大街坐北朝南的大点心铺,前店后厂,雇用着伙计几十号人,还有几家分店,生意相当红火。“永星斋”最早的老掌柜叫王芝亭,王芝亭祖上在宫里当过御医,他本人却没什么特长,就是喜好交结名人。一开始他在朝阳门外开了这个饽饽铺,之所以叫“饽饽铺”,是因为经营的全是满式糕点,跟南式、洋式点心不一样。满族人管点心叫“饽饽”,饽饽铺又叫“达子饽饽铺”,萨其马、百果花糕、芙蓉奶糕、细品小饽饽、酥皮点心,都属于达子饽饽。饽饽铺一开张,王掌柜就凭着祖上的关系让当朝翰林戴思淖题写了“永星斋”几个大字,又请庆亲王和工部尚书陈璧写了“风味不群”和“翠凝朝露”两块匾,都是烫金大字。朝阳门是朝阳之门,阳光下,巨匾金光闪耀,使“永星斋”饽饽铺在朝外大街滚滚的尘路上,光彩夺目,鹤立鸡群。上至宫廷王府,下至黎民百姓,一提“永星斋”没有不知道的。有皇上的时候,内务府的饽饽房每年都要“永星斋”做专供,作料由内务府提供,制作时需掌案亲自动手,可见其饽饽的精细讲究。此外,“永星斋”还给恭亲王、庆亲王和荣禄荣中堂府上加工饽饽,满族人的饽饽很大作用是用来祭祀,上供用的饽饽桌子是金龙绣套,桌子上每节码二百块糕点,往上摞十三层,有五六米高,还得用水果、绢花做顶子,这些工作当然都由饽饽铺承担。母亲说,她嫁入叶家第一年的正月,“永星斋”的掌柜就以娘家人的身份,给叶家送了一台红丝万字蜜供,蜜供是沾了糖蘸的点心,被码成了一人高的吉祥图案,谁见了谁说好,朝阳门外的“永星斋”给南营房的盘儿挣足了面子。
“永星斋”的具体位置在我的记忆中是在吉市口附近,东岳庙的西边。今天的“永星斋”已无从查找,被现代楼房替代,跟满族饽饽全没了关系。“永星斋”最让我思念的是一种贫民点心“七宝缸炉”。“七宝缸炉”说白了就是点心渣子重新组合烤制的无馅圆饼,火烧一样的,但松软可口,甘美异常,特别是刚出炉的热缸炉,那香味一里地以外都能闻到。“闻香下马”者大有人在,我母亲那位住在东四六条的七表舅钮七爷就是被“七宝缸炉”的香味勾来,跟饽饽铺的掌柜成了朋友的。“永星斋”离东四六条隔了一道城门几条胡同,“被香味勾来”的说法实属夸张,但事实是,常常“永星斋”的缸炉一出炉,钮七爷就掀门帘进了铺子,说是“赶上了”,实则是早算计好了的。七爷来了,两个缸炉一碗清茶是必须要款待的。七爷会说会唱,不招人讨厌,北京城里哪儿有什么新鲜事没有他不知道的,那时候没有电视,话匣子也不普及,报纸是少数人看的,用现在话说是“传媒业相当落后”。所以钮七爷就显得很重要,北京城里,马长犄角、羊上树一类新鲜,钮七爷会一件一件地掏给大家听。铺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他,时间长了他不来“永星斋”,大伙还念叨他。
我母亲管钮七爷叫表舅,所以后来我们都随着母亲叫,叫他七舅爷。母亲和七舅爷有着亲戚的名分却没什么交往,年节也不走动,只是跟舅爷的闺女大秀在交领补活的时候偶有碰面,交换些彼此的情况。我父亲叫七舅爷“牧斋”,在父亲和母亲结亲之前,牧斋是我父亲的朋友,吃喝玩乐的朋友,他们的共同爱好是京戏,是美食,都属于八旗子弟序列,七舅爷属正白旗,我父亲属镶黄旗。不同的是,民国后我父亲有家底,有薪水;七舅爷是坐吃山空,倒驴不倒架,面子上还撑着,其实日子很窘迫,就如同算计“永星斋”的缸炉一样,“秋风”打得自然顺畅,不让别人尴尬,自己也不尴尬。
父亲和七舅爷共同的朋友是刘春霖。刘春霖在性情上跟两位“子弟”不同,比较务实,不说不靠谱的话,在行为上也比“子弟”们严谨,这大约与他直隶石宝村的生长环境和状元及第的出身有关系。父亲和七舅爷请他“东兴楼”赴宴,他注定要问清楚“两位带钱了没有”才进门。表面上都是父亲在“请”,其实父亲一回也没掏过钱,无论到哪儿,商家一看刘状元来了,笔墨纸砚早在后头偷偷备好了,吃完饭不写幅字断然是出不了门的,而状元那幅字,价值不菲,值几十顿“盛宴”。就是在今天,香港拍卖刘春霖的一幅四屏,也拍到了220万港币。刘春霖的字之所以在社会上流传甚广,是他碍于面子,不便拒绝,还没有像现代人一样学会说“不”。社会上一致认可刘春霖的字,有“大字学颜(真卿),小字学刘(春霖)”的说法,更有“楷法冠当今,后学宗之”的美誉。有传说,慈禧在点状元的时候就是看上了刘春霖答卷上的一笔好字,爱不释手,钦点甲辰恩科一甲一名状元。当了状元的刘春霖后来给老佛爷着实写了不少字,今天我们在故宫游览,还时时能看到状元的墨迹。也有人说,刘春霖的状元是“捡”来的,是沾了名字的光,他只是进入了前十名,头名叫谭延闿,老佛爷马上想到了闹变法的谭嗣同,扔一边了。排谭延闿后头的是朱汝珍,广东人,老佛爷反感广东人,洪秀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全来自广东,自然不能当选。临到了刘春霖,时值当年大旱,老佛爷一看,高兴了,春风化雨,普降甘霖,乃大吉之兆,御笔点朱,刘春霖就当了状元。我后来跟父亲谈起过这事,那是父亲将刘春霖的一幅字送给我的时候,父亲说所谓“春风化雨”都是以讹传讹,卷子的名号都是封着的,说沾了字的光尚有可能,沾了名的光不可信。在刘春霖当上状元的第二年,清代废除科举考试,中国从此再无状元,自隋代以来浩浩荡荡的科考大军,在清光绪二十九年画上了句号,中国产生的592名状元中,刘春霖是最后一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第一人中最后人”。1907年刘春霖和几名同科进士及朝廷认为有培养前途的八旗子弟,被送到日本留学,父亲和刘春霖同船而往,在横滨登陆。刘春霖进的是东京政法大学,法律学科,我父亲进的是东京帝国大学,古典讲习学科。他们那一船留学生,后来成为名人的有很多,著名的有汉奸王揖唐,企业家王国甫,政治家沈钧儒……推算年龄,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也不到三十岁,而我父亲和王国甫这些没有功名的子弟们,还只能称作少年。
我父亲学的是文科,又喜好书画,在东京和刘春霖走得就很近,对刘师兄的书法到了近乎痴迷程度,将师兄的各类“习作”搜罗不少。我后来有幸得到的墨宝当属这一类,那是一幅四尺联,“樱花和烟暖,富士带月寒”,想必是在日本创作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有孕待产,丈夫不知从哪儿将这副对联寻出,挂在简陋的斗室中,说时时看着状元的字,对未出世的孩子是一种太难得的胎教。我就天天看,有时还临摹。儿子生下来了,对什么都有兴趣,就是对学习没兴趣,招猫逗狗、逃学早恋,说瞎话、不及格,哪里有状元的半点儿风度,一笔字写得歪扭如狗爬,中学毕业了竟然背不出一首完整的唐诗,不知道宋太祖是哪个朝代人!最让人糟心的,还是个网虫,快三十的人了,不止一次让我揪着耳朵从网吧里轰轰烈烈地当众拽出来。当然,后来成了日本社会学的博士,我却总觉得歪打正着的成分多于刻苦钻研的成分,跟刘状元的书法胎教没一点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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