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媒_叶广芩(全本)(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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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老纪的大儿子在朝外大街大美理发馆当学徒,理发馆由剃头挑子进化为“馆”,就如同现在蹬三轮的开起了“现代”,文明高雅,登上了大雅之堂。民国初年,北京只有大宾馆里才有理发馆,都是为洋人服务的,后来日本人在京城开了几家理发馆,理发馆才渐渐为中国人接受,接受者也多是有钱有身份的人。纪家老大在“大美”跟着老板学烫头,那时候女子正兴“飞机头”,两鬓蓬松如机翼,一脑袋小卷,要爆炸般地张扬,十分摩登。纪家老大聪明勤快,“大美”老板已经将其内定为上门之婿,入赘“大美”只是迟早的问题了。为女性服务多了,老大身上就多了些女气,说话柔声细语,留着长指甲,小分头上总是打着发蜡,身上永远是一股“双妹”牌花露水味儿。这些让老老纪不待见,他心里早把这个娘娘腔的儿子踢出去了。一锅豆里还有几个泡不开的死豆子呢,儿子也是一样。

  老老纪的三儿子是煤铺摇煤球的,地道苦力。在旧北京开煤铺的多是河北定兴人,煤铺的外墙上无一例外用白地黑字写着“块末原煤”,说的是经营煤炭的种类。北京的煤炭大多来自京西门头沟地区,也有大同的。块煤也叫“硬煤”“钢炭”,禁烧但是价格贵;煤末子贱,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多用煤末子做的煤球,做煤球的任务由煤铺承担。将半湿的煤末子摊平斩成小块,放在筛子里,搁在花盆上用手摇,摇成煤球晾干了论斤卖。摇煤球的一般是外地来的打短工的,北京的爷们儿没谁肯下这个死力。纪家老三其实也没把摇煤球当个永久职业,他的理想是去当兵,摇煤球是为了学着吃苦。老老纪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反对老三去扛枪杆。老三说,咱住在南营房,祖上不是当兵的又是什么?以前能当兵,现在怎就不行啦?

  纪家老三到底还是走了,参加了国民二十九军军训团。这一走就跟我的外祖父一样,再没有音讯,解放以后老纪曾经找过他兄弟,去过民政部门,问过台湾回来的老兵,还在广播电台上广播过,都没结果。老纪说,他兄弟只要活着就忘不了南营房,就必定得找回来,南营房是他兄弟的根!这也是老纪后来不愿搬离南营房的原因之一。

  母亲说老纪在纪家三个儿子里长得是最好的,长方脸,浓眉大眼,像戏台上的吕布。吕布的戏我看过叶盛兰的《白门楼》、《辕门射戟》,还有他儿子叶少兰演的《小宴》。吕布穿粉袍,一脑袋粉绒球,跟老纪比,风流倜傥有余,泼实麻利不足。

  我后来从舅舅嘴里知道,当时母亲跟老纪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边出面的是老老纪,这边就是我舅舅了。舅舅虽然初中还没毕业,但是他知道他姐姐的婚事得他做主。母亲是1909年生人,己酉年属鸡的,老纪是壬子年生人,属鼠的,就是说母亲比老纪大了好几岁。老老纪欣赏母亲的端庄贤惠,欣赏母亲的勤俭持家。老老纪说,大几岁没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只要母亲从57号搬到61号,纪家、陈家就是一家人了,陈锡元就成了他的老儿子。老纪本人更没意见,母亲的漂亮在南营房是数一数二的,娶个漂亮姐姐,有人疼他,他求之不得。

  舅舅为促成这件事两院跑,吃了人家不少开花豆,拿水舀子舀着吃,撑得一个接一个地放大屁,十七八岁的青年,胡子还没扎出来却已经学会就着开花豆喝酒了。母亲就这事始终没松口,她总觉得心里头缺了点儿什么……

  老老纪自然知道母亲的顾虑,知道碟儿的遭遇对母亲的影响,放出话说母亲一过门就当家,把他们爷儿俩挣的钱都管起来,他们家也真该有个理财的媳妇了,他们家那些沾了油花的钱不是塞袜筒里就是压炕席底下,让耗子拉去都不知道。

  纪家没有婆婆压着,这点合乎母亲的标准。

  可最终,事儿没成。

  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

  差一点儿,我就成了炸开花豆的后代,命运就是这么微妙,想想也挺有意思。母亲结婚以后老老纪十分失落,老纪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媒婆给说合了几个,他老跟我母亲比,闹得老老纪跟他发火说,盘儿现在已经姓叶啦,儿子,你死心吧!

  最失落的是我的舅舅,母亲的出嫁宣告了他无节制地吃开花豆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姐夫对南营房淡漠疏离,对他的一切几乎从不过问,与老纪家比,关系差远了。

  两年后我的五姐,也就是母亲的长女出生了,母亲到娘家去的次数渐渐减少,老纪也娶了坛口打烧饼的闺女当媳妇,闺女叫张金枝,比老纪小八岁,张金枝没带来什么陪嫁,却带来了好手艺,纪家索性在门口支起了吊炉,开花豆之外还卖芝麻烧饼,整得四甲整条胡同都是香喷喷的。舅舅说,他一看见打烧饼的张金枝就想起姐姐来,猛一看,张金枝和母亲还真有点儿像,这大概也是老纪有意挑的。张金枝子孙娘娘一样给老纪生了无数孩子,我跟着母亲回娘家,晚上到老纪家串门,只看见梯子一样挨肩高的一群孩子,在灯光下,围坐成一个圈,挤挤挨挨地正给蚕豆切口。老纪见了我,两手捧了一大捧开花豆让我吃,我很矜持地捏了两个,老纪说,敞开吃,管够!

  我看那群孩子,都是一个模样,个个长得像老纪。老纪的孩子们远没有老纪热情,孩子们的妈张金枝对我和母亲也爱答不理的。老纪把开花豆搁在锅台上,张金枝说,人家是讲卫生的,说着拿来一块报纸垫在下头,报纸比锅台还脏,不知张金枝的卫生标准是什么。老纪的孩子们冲我挤眉弄眼,甚不友好,他们的脸脏兮兮的,花狸虎一样,拖着鼻涕,趿拉着鞋。我想,我要真成了老纪的孩子,难道也是其中的一个?大概不会,母亲毕竟不是张金枝。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陕北农村“大有作为”地挣扎的时候,老纪的孩子们则都成了有用的人物,运输公司的司机,副食店的售货员,煤铺的工人,街道办事处的干事……那时候物质贫乏,我往陕北带了一罐子大油,是舅舅走老纪儿子的后门弄来的。我招工汉中以后,那个当司机的还到陕南工厂看过我,舅舅托他给我带了一瓶北京王致和的臭豆腐和两条“灯塔”牌肥皂。

  我们活得不如人家。

  “改革开放”以后,老纪的儿女们出息更大了,我还在为三十、五十的稿费爬格子的时候,那些人便已经发展到了“非等闲人物”的程度。开车的自己不开了,组织了出租车公司,当起了老板;卖芝麻酱的搞起了外贸,大批地往日本、欧洲出口花生酱;卖煤的弄起了石油钻探,陕北那些产油的井大部分是他钻的眼儿;办事处那位到外国当了参赞……

  活得都比我精彩!

  没当成老纪的孩子,我真应该后悔。

  鸦窝里出凤凰,粪堆上长灵芝,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

  打乱母亲生活轨迹,改变母亲命运的就是刘春霖。

  六

  以我母亲的生活范畴,绝和状元搭不上边,南营房那五方杂处的穷杂之地更非状元的涉足之处。可偏偏的,毫不搭界的人就遇上了,用“永星斋”饽饽铺冯老掌柜的话说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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