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起来的时候,外祖父并没在现场,那天他正在家和女儿一块儿吃打卤面,吃面的还有店里的伙计刘德贵。刘德贵从京庄杂货摊上给三岁的小丫头买了副镀银的手镯,还没给小丫头套上,就听到了东安市场着火的消息。两个人撒腿就往火场跑,谁也没想到,这一跑,竟然跑得没了踪影。
外祖父自1912年2月29号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这其中也包括他的伙计刘德贵。外祖父就这样消失了,以致母亲连她父亲的名字也没记住,只知道姓陈,山东文登人。前几年,我查找过东安市场的史料,查到了那场人为的大火,却查不到山东籍的陈姓会长。我也曾托山东的文学朋友到文登县探寻,亦无下文。
外祖父的下落至今是个谜。
外祖母带着母亲再嫁,再嫁的还是山东人,依旧姓陈。继外祖父是个教私塾的先生,胖,爱喝酒,对母亲不好,母亲很讨厌他。再婚后的外祖母一直没有生养,直到母亲十一岁了,她的异父兄弟陈锡元才出生。我和母亲到东岳庙烧香,母亲不只一次地指着送子娘娘案前抬香炉的童儿对我说,你看他像不像你舅舅?
送子娘娘跟前那个童儿傻呵呵的,龇着牙,不知是哭还是笑。光光的秃脑袋上梳两个抓鬏,除了富态,别的跟我舅舅沾不上边。母亲说,外祖母在娘娘跟前烧香求子,香灰正掉在童儿的光脑袋上,老太太心一动,忙用手胡噜着童儿的脑袋说,小子,烫了你吧?
谁想,竟然把这个童儿给招来了,转过年,外祖母就给母亲产下一个弟弟,谁都知道,她这个兄弟是送子娘娘案前端香炉的童儿。
三
母亲长得美,这是老天爷的赐予。我没见过那位失踪了的山东外祖父,或许母亲的长相随他也未可知。我常常惊奇,小家出身的母亲,何以能有如此精致的相貌?母亲一生所生三个女儿,其中两个都像她,只有我和父亲接近。这让我觉得遗憾,倘若我有母亲的相貌,父亲的才华,那将何等了得!姐姐们说,天下的精彩哪能都给了你,老天爷右手给你一块金子,左手就会剜去你一块肉!
母亲的美丽是美在她的头发上,她那一头浓浓的头发,让当今任何一个秀发模特儿广告无法与之相比。母亲告诉我,她做姑娘的时候,梳一条长辫子,辫根扎着红头绳,辫子粗得一把攥不过来,一直垂到脚后跟。因辫子粗而长,母亲不得不把辫子一圈一圈盘在头上,如同顶了个大盘子。这种发式让母亲在南营房有了个小名,叫“盘儿”。南营房的街坊们都知道盘儿,都喜欢盘儿,她是那儿大众的闺女。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梳着发髻的,别人,比如刘妈的发髻里面都藏着假发,母亲却没有,她用的全是自己的真头发。母亲的发髻上不戴首饰,夏天是两枝院里的白玉簪棒,春天是一簇紫丁香,两朵红石榴,只有正月过年的时候母亲才戴花,是一朵精致的红绒花。红绒花是老北京的特产,以东安市场出售的最为地道,一根栽着红绒的铁丝,盘成了各式花样,精致、喜庆、温馨、亲切。可惜,北京的红绒花现在已成绝品,六十年代以后再没见过。母亲死后,我为她梳理头发,彼时她已改变了发式,变作了半边有发,半边光秃的阴阳头。梳理有发的半边,我发现母亲那乌黑浓密的头发,竟无一根杂色,在灯下闪烁着光泽,至死不变。
父亲跟母亲比差了许多,娶我母亲的时候他已谢了顶,被小辈们叫为“秃爸爸”。“秃爸爸”不是儿子们叫的,是侄子们叫的,满人喜欢将亲近的人喊作“爸爸”,此爸爸非彼爸爸,真正的爸爸得叫“阿玛”。我管我的姑姑叫“姑爸爸”,除了亲切还有尊敬的意味在其中,正如同光绪管慈禧叫“亲爸爸”一样,绝没有父亲的含义在其中。我的长相随父亲,头发也随父亲,稀少柔软,不加修饰,一脑袋黄毛便太阳神一样地张扬着,绝无秀美可言。看着姐姐们满头的大波浪,除了嫉妒便是觉得造物的不公。
美丽的母亲一直待字闺中,到了三十岁才出阁。这样的老姑娘别说在七十年前,就是在今天也属于“老大难”范畴了。我问过母亲为何不嫁,母亲说,你姥姥、姥爷都去世了,你舅舅还没成年,我嫁了,他靠谁?
母亲的确是等到舅舅立业以后才结婚的。母亲结婚那年舅舅十九岁,十九岁的小伙子应该能顶门过日子了,可是却没有。我舅舅心存高远,却不喜欢念书;对什么都有看法,却不敢出头,属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类。他干什么都没长性,至今我说不清楚我这位舅舅究竟是从哪个岗位上退休的。他当过巡警(伪的),跑过五金小买卖(全赔),开过酒铺(有始无终),卖过棺材(被抢),当过中学工友(杂役半学期),做过话剧演员(龙套),解放后在国营食堂炸过油饼,在农场养过猪,在家具厂当过设计,在马路上铺过沥青……成为我母亲一生的包袱和心病。
我问母亲,在她三十年的南营房生涯中,遇没遇到过让她心仪的人。母亲问我什么叫“心仪”,我说就是喜欢的男朋友,初恋的情人,甚至是单相思的对象,比如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喜欢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到了呢,什么结果也没有。
母亲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三十年的女儿生活竟是一片空白,不可思议。我说,男朋友女朋友总是有吧?
母亲说,男女朋友当然有,多着呢。
我说,拣关系最近的说。
母亲说,关系最近的,男的叫李震江,女的叫“碟儿”。
我说,就说说这个李震江。
母亲说震江的故事可多了,他是我外祖父的学生,家在朝外东森里住,是种藕的农家子弟。
我查了北京旧地图,东森里在南营房的西南边,秀水河东边,那里的确有片水洼叫莲花池。听老人说,莲花池旁边有十几家妓院,属于四等窑子,那里的妓女多是年老色衰,进门就上炕的角色。莲花池妓女所接的客人是赶大车、拉排子车的苦力,也有在京东八县作案的土匪和盗墓的贼人,警察常常在这里抓获到有命案在身的要犯。我后来跟老纪说过李震江,老纪的看法与母亲不同,老纪说李震江是莲花池妓女的孩子,是有人暗地里出钱,让这孩子念书,所谓“种藕的农家子弟”,都是假说。
相比较,我更相信老纪的话,真是“农家子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儿子一样地陪在我外祖父身边,不会唱只有妓女才会唱的小曲儿。我听过一段母亲跟李震江学的曲子,说的是一个妓女死了,被人用席一卷扔到了芳草地的乱葬岗:
……
前头露着青丝发,后头露着绣花鞋。
南来的乌鸦 了奴的眼,
北来的饿狗掏了奴的怀。
一个说“掩上几把土吧”,
另一个说:“人家交代得清楚,
咱们是管抬不管埋”。
……
曲子很长,连说带唱,我能记住的也就这么多,这样的曲子除了妓女以外,别人大概编不出来。
我从母亲的叙述中,感到了李震江这个人物的诡秘虚幻,他往往和一些灵异事件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的短命是必然的。母亲说有一天天还没亮,她到东大桥去给她的继父买油炸鬼。本来坛口的烧饼铺旁边就有卖的,她的继父说坛口的油炸鬼不如东大桥的焦脆,就得绕远出荣盛夹道去东大桥。东大桥是朝阳门外街铺的东极限,过了那座不高的白石头桥就是一片荒地,萤飞狐窜,乱冢杂陈,是处决犯人的刑场。清朝,刑场带有震慑作用,一般都选在人口密集的市场附近,宣武门外的骡马市大街,菜市口,都是杀人的地方。到了民国,刑场就改到了东大桥的南边,芳草地的北边,这片相对空旷的地界。为此,朝阳门外便应运而生了棺材铺、寿衣店、裱糊铺、杠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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