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厚朴_叶广芩(全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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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老太太在廊下招呼孙女了,声调不高,却含着威严与不满。珠珠说,奶奶叫呢,得走了。于莲舫无言地看着女儿,内心溢满酸楚。珠珠窥出母亲的心态,抱住于莲舫的脖子说,妈,我永远是您的。咱们的关系是铁硬铁硬的,我身上流着您的血,想换也换不了。夫妻是什么,近的时候比谁都近,要说远呢,就一点关系没有。于莲舫很吃惊珠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说,小小年纪不要瞎想这些事,要紧的是把你的英语搞上去。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你不要老让我惦记着你的英文。珠珠在于莲舫耳边悄悄说,妈,我爸昨天来信了,说是过几天要回来……犹豫了一下,珠珠满脸不快地说,他说还要给我带个后妈回来呢。于莲舫一惊,她没想到龚晓默的进度这样快,一股焦躁情绪油然而生,但她很快按捺住自己,淡淡地对珠珠说,这也是正常的。珠珠补充说,那个即将进门的妈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叫珍妮。

  双手托天埋三焦,左右开弓射大雕……龚老爷子站在正房里,对着院中自雪,轻松自如地练了一套八段锦,而后不吁不喘地来到书案前,在老太太铺好的宣纸前挥就一联:雪过黄连淡,风来厚朴香。

  此时于莲舫恰好进屋,她身上的细雪遇到室内温暖的热气立时变作晶莹水珠。惠生老太太见她进屋,一句招呼不打,兀自进到套间去了。于莲舫来到桌前,见到老爷子的字,直夸好,老爷子说喜欢就拿去。这时里间传出老太太的咳嗽声,于莲舫赶紧说,还是您收着吧。

  帮老爷子收拾笔墨时于莲舫问这副对子为什么单单选了黄连、厚朴两味药。龚矩臣说黄连、厚朴两味药乃中医看家之药,恰如日常生活中的白菜、萝卜,是为炊必不可少的。黄连苦寒,泻心除痞,清热明眸,厚肠止痢;厚朴苦温,消胀泻满,痰气泻痢,其功不缓。二者味虽都有泻的功能,药性却不同。黄连独用其气,厚朴专用其味;黄连降火,使气能通其自升;厚朴升阳则欲其自降。于莲舫听了说道,我记得,龚老太医给光绪皇帝诊脉开方时同时用了这两味药。龚矩臣到底记性不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莲舫由柜内取出一套医案说这是光绪三十年至三十四年间,龚家祖父诊病的记录。说罢翻至一页读道: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初六,申时三刻,予于仁寿殿为上请脉,其时太后亦在座,上之脉象左尺脉沉迟,右关脉浮迟,脉十五次一停……龚矩臣插言说,左尺沉迟,肾已虚得厉害了,小便定为白浊,而且伴有耳聋虚鸣,右关浮迟乃胃寒虚膨。这个皇上啊,先天肾水不足,后天脾胃失调,也是病人膏肓了,真难为了我父亲。于莲舫说,小便白浊,沉迟阴肿,西医当是肾炎症兆。这样推断,光绪当年患有肾小球肾炎,这个病搁今天也是个难缠的症病。龚矩臣说,脉搏动十五次一停歇,说明胃气将尽,光绪死期当在半年之内,我父亲记录这点,可见已料出大渐时限,只是讳于帝王威严,不便直言罢了。于莲舫说,既然如此,老太医为什么不补脾肾却用了黄连、厚朴这样降心火,消涨泄满的药呢。龚矩臣吟沉了半晌说,父亲用药,想必有他的道理,按说肾气不足则昏厥,腰冷,胸疼,耳鸣,肾为脾之关口,心气平则脾土荣昌,故心火是脾土之丹,心火旺则母欺子,脾自不能凝聚元气,因而殃及肾水……但于莲舫总觉这个说法有些牵强,矫情。她认为,龚家祖父在这儿是把药用错了,是逆其道而行之。正欲说什么,只见龚家女婿任大伟急匆匆由东屋奔出,直奔龚老爷子的正房而来。任大伟是龚家老爷子“不称心”的女婿,以老爷子“嫁女必胜吾家者,娶妇必不若吾家者”的古旧原则,任大伟的小业主门第是配不上龚家女儿龚晓初的。为这,结婚时龚矩臣与女儿几乎到了断绝关系的程度。

  他认为,任大伟的父亲倒腾青菜,为商为贾,重利轻义,与世代儒医的龚家不可同日而语,以年轻人的时髦话来说是不在一个档次上。但女儿不听他这一套,执意要嫁,龚老爷子不能硬挡,只好顺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的小两口结婚后恩爱甜美,脸也没红过,特别是外孙任楠的诞生,使龚老夫妇由威严的祖父、祖母而转化为慈祥的姥爷、姥姥,使得龚老爷子觉得再没有对女婿板脸的必要,关系相对有所缓和。再加上儿子龚晓默在家中是甩手大爷,连换灯泡一类的事情也做不来,压根儿靠不上,这个家里里外外全仗着外姓人任大伟。从买粮搬煤到通阴沟修电门,哪样也离不了人家,关系也就没必要搞得那么僵。有一次院里的藤萝架被风刮倒了,大风地里,任大伟光着膀子站在木梯上锤子斧子一通猛抡。惠生老太太对丈夫说,也别净嫌人家,小家子自有小家子的长处。这活儿你让晓默干,打死他也不会上那梯子。龚矩臣当时鼻翼扇了扇,什么也没说。当晚惠生老太太做了龚家拿手菜醋焖肉,烫了一壶花雕,把女婿叫过来,跟老丈人共用晚餐,由此女婿才彻底得到认可。这两年,任大伟发了,这正是靠了倒腾青菜的父母赋予的经济头脑。他开始倒彩电,

  后来又倒汽车,现在正搞房地产。啤酒肚催起来了,名牌穿上了,头发改了样式,说话变了腔调。但无论怎么变,在老丈人跟前总还收敛三分,生怕老爷子说他是“小人得志”。相反的,对老爷子老太太倒更加毕恭毕敬地孝敬起来,每天早晚还知道跑过来问问安,隔三差五给老两口买些新鲜可口的吃食。老太太说,这头草驴,硬让龚家给调教出来了。

  任大伟进了屋对岳父说他有位朋友,是某集团总裁,想让岳父给看看病。龚矩臣说再不要亮什么总裁的招牌,我反感这个。

  任大伟说总裁也是一种职业,就跟掏大粪的时传祥、种庄稼的陈永贵似的,都是劳动人民。任大伟知道,龚矩臣对“劳动人民”这个词特别敏感,“文革”时龚老爷子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封建主义残渣余孽”被批斗关押,为此老爷子很想不通。但所能让老爷子认罪服输的只有一条:缺乏对劳动人民的阶级感情。这些年龚老爷子一直也没闹明白,既然对劳动人民认识不够,缺乏感情,那他自己又该算作什么?人民大概总该算的,人民代表的选票每回街道都是给送到家来的,不是人民该不会有这待遇。至于“劳动”,他认为他给人看病收费也该是按劳取酬,不能算作剥削。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却总划不进“劳动人民”之列。果然,任大伟提“劳动人民”之后,龚老爷子再不说什么,呷了一口茶慢慢咽下去,看着墙上杨柳青的一副《莲花湖》出神。任大伟问老爷子这时候可有时间,说病人已经来了,在他的屋里等着呢。龚老爷子说,你就会干这先斩后奏的事,把人领来了还问我有没有时间。这时老太太一挑帘子由里间出来,对任大伟说,老爷子已久不给人看病了,再不要往家领这些杂七杂八的人。任大伟说,闲着也是闲着,看看病也是为人民服务。老太太说,看病就是看病,我们不义诊。任大伟说这个例外,这是他小学同学,总不能跟同学张嘴要钱吧,那样,十二条小学的校友们还不把他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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