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你的同学太多啦,今儿一个,明儿一个,你岳父又不是校医。任大伟说,治病救人,积阴德的事,天底下多少人都念您的好儿。老太太说,再别说积德的事,你爸爸积这点德都叫人散完了。说着飞快扫了一眼于莲舫,于莲舫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脸霎时变得通红。惠生老太太并不理会于莲舫的表情,继续说道,老爷子也是人,古道热肠应该有,但我们也得穿衣吃饭。士可贫,而不可穷,这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老太爷活着时候,看病的酬金是以百元计算的,到后来票子发毛,费用就以金条来论价,老太爷为黎元洪的太夫人治愈头痛之疾,礼金是四两黄金。
到了晓默父亲这辈也是决不降价的,病家邀请出诊,管接管送,诊费大洋十元。那时候的钱值钱,两毛钱能买二斤猪肉,买二十三个芝麻酱大烧饼,一个巡警的月工资才六块。我们这个家业是几辈人凭本事挣来的,怎能张嘴就白干。任大伟还要说什么,老爷子不耐烦地说,叫那人来吧。任大伟就领进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总裁。总裁昂头挺肚,脑满肠肥一副凡人不想理的样子,谱摆得很大。老爷子问了几句话,对方的大哥大开始叫唤,肥头就拉出电线开始使劲喊叫,老爷子直摇头,老太太说,打个电话,使那么大劲儿干什么,又不是在马路上。肥头并不理会这揶揄,照旧喊。任大伟说,咱院周围都是高楼,把电波挡住了,不喊不行。于莲舫看那人洪声大嗓的,便问任大伟肥头有什么病,任大伟说是心慌气短。老太太笑道,这嗓门赛过唱黑头的了,还气短?
龚老爷子一边诊脉肥头一边打电话,脉诊完了,电话也打完了。肥头等着老爷子开药,老爷子把手一挥说不用吃药。任大伟说好歹总得开点药,比如说十全大补汤什么的,肥头也点着头说就是。老爷子拱拱手说,愚医学问有限,已无力回天,您还是赶紧到大医院去吧。任大伟想必定是刚才肥头的举止让老爷子看不惯,恼了,便周旋说大医院里净是实习大夫,能看出什么名堂来。总裁是慕名而来,一见老辈之风仪,二见医术之精湛,老爷子怎能让人失望。龚矩臣打量了肥头半天,终于还是摇头。这下肥头急了,刨根问底要搞个究竟。老爷子被逼无奈,竟说出一句惊人的话来:回去准备后事吧。众人一听相顾愕然,屋里一下冷了场。后来肥头哈哈地笑起来,说老先生真幽默,以他这样一顿能吃一只烤乳猪,喝半斤茅台的主儿却要准备后事,连点谱也没有。他不过是觉着说话有些气短,是因为那个生活过度没有节制也未可知,怎能无端妄说。龚老爷子闭了眼再不说话,任大伟为了下台,就拉于莲舫,让于莲舫给开点儿六味地黄汤之类的药。于莲舫尚未置可否,龚老爷子朗声言道,六味地黄乃滋阴补肾之药,岂救得了这病人膏肓的死症?不要白费那工夫了,又
说肥头死于七日后夜间凌晨一时,这是定数。任大伟就显得很尴尬,倒是肥头摆出一副很大度气派来,站在屋中央,手舞足蹈地说,死也没什么可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嘛。
只是让老先生这有时有点地一说显得太神秘,也太残酷了。大凡什么事一做过头,就让人不可信。气功就是明显的一个例子,本来挺好的一件事,硬是自己神吹砸了自己的牌子。惠生老太太说,我们可不是吹,我们是挂得起御医牌子的人家,老太爷是六品御医,当年与肖、施、孔、汪四大名医是齐名的,老爷子本人也当过研究员,诊脉看病,丁是丁,卯是卯,怎么说是神吹。肥头说,这样吧,七日后如若不死,我来看望老先生,请老先生在东来顺吃锅子。说着走到西墙挂历前,在老爷子说的死日那一天重重画了一个圆圈。老爷子说,甭画了,您来不了。肥头说那不一定,我出门就去东来顺预订席面。说着掏出诊费放在桌上,任大伟让他快些收起,老爷子也说不要死人的钱,这使肥头很不高兴。于莲舫看着这场生死之赌,觉得颇为新奇,这是她进入医学界二十年所没有见过的事。但任大伟仍坚持要开方子,说既然来看病,怎能空手而归。龚老爷子拗不过,难以推诿,说了几味药,无外是半夏、甘草、大枣什么的,让于莲舫写出两份,一份交肥头带走,一份自家留存。于莲舫留意方剂,是以黄连、厚朴担纲,桂枝、半夏相佐,也不便说些什么。
任大伟与肥头走出龚家,于莲舫追出垂花门,说是想用一下任大伟的大哥大。任大伟说老爷子屋里有电话。于莲舫说不想在老爷子屋里打,任大伟当下明白了什么,神经兮兮地笑笑,把大哥大递给于莲舫。于莲舫拿着大哥大进到自己的南屋,只一会儿就出来了。任大伟问打好了?于莲舫说打好了。任大伟说我知道你给谁打。于莲舫说知道又怎样。任大伟问那头还没动静么?于莲舫装糊涂地说,哪头啊?任大伟说,用我的电话还跟我绕圈子,真有你的。于莲舫就不再说话。肥头站在一边看两人一问一答,有些心不在焉,他还在想着七日后自己将逝世的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就觉得今天挺晦气
街上的雪越下越大,中午的时候天阴沉黑暗得像是傍晚。于莲舫坐在清雅茶馆里静静地品着一壶双熏茉莉,一双眼只朝门口看,明显地是在等人。这个清雅茶馆开张有两年了,主家是个热衷茶文化的社会闲人,效仿过去的清茶馆,开了这处买卖。因地处里街背巷,知道的人不多,喝茶的自然有限,倒真应了清雅茶馆的名声。掌柜的见于莲舫一个人寂寞,便主动上来搭话,说是若没吃饭他可以到对门叫一笼猪肉白菜包子,那包子薄皮大馅,不亚于天津狗不理。于莲舫说已经吃过了,就再不搭理。
掌柜觉得没趣,也觉得于莲舫这人脾气挺怪,便怏怏地走到柜前,拿了块布抹那茶叶罐子。
近一点半的时候张悦才来,戴着护耳帽子,扣着大口罩,像是得了重感冒。张悦径直走到于莲舫桌前,背靠着厅堂坐了。于莲舫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没有,只是鼻子对冷空气有点过敏。掌柜的过来问张悦喝什么,张悦说什么也不要,就着于莲舫这壶茶润润嗓子就行了。掌柜的拿过一个茶碗,远远地站了,再不来干扰。张悦看了一下表说他下午两点钟还有事情。
于莲舫问什么事情,张悦说是有关部门领导找他谈话。于莲舫联想到最近听说卫生部门有要提拔他的传闻,自然不好拦。知道他不可能多坐,心里难免有些发堵。张悦抓住于莲舫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双眼神倒也含情脉脉。于莲舫多少有些感动,眼睛便有些湿,柔声地问道,你还好吧。张悦说好什么,人活着,心早死了。于莲舫说,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是哀莫大于心不死,我这边事情已解决三年了,苦苦地傻等,死等,掰着手指头一日一日地算着等,这日子真不是好过的。想想看,究竟为了什么呀?张悦使劲攥了攥于莲舫的手说,你再等等。彩兰的胳膊上周因为下雪,摔骨折了,吊着石膏,整天疼得哼哼,这种时候我不能再提分手的话,待她的胳膊有好转……于莲舫觉得张悦的手很凉,湿漉漉的,让人不舒服,就把手抽了。不知怎么的,看见张悦,她突然想起她的第一个孩子,尽管那个孩子与眼前的张悦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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