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击掌_叶广芩(全本)(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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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头再说王利民。

  父亲从工厂回来说,织布厂的车间成了王利民纠集工人聚会的场所,有事没事工人们常到办公室来找他,把好端端的办公室变成了乌烟瘴气的“穷杂之地”。有王利民撑腰,工人们进入办公室就显得理直气壮,说话直门大嗓,随便地抽烟放屁,动作也很夸张,全没了规矩。王利民跟他们勾肩搭背,表现得很“普罗”,商量事情也不避讳职员们,所谈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如何跟他的爸爸作对。

  两个厂,六个车间,十六个小组,推举了十名代表,除了有一个因为机器轧了手没来,九个都齐了。王利民就跟他们商量反对裁员,反对减薪的策略,说工厂是大家的工厂,大家吃饭穿衣,养家糊口,都跟工厂牢牢地系在一块儿,劳工神圣,厂子里的事情应该是工人说了算,不是资本家说了算……

  我父亲坐在旁边听,心里很不是滋味,裁员减薪的主意是他提出来的,因为这个惹出了麻烦,他觉得很对不住老同学,就偷偷把王利民们商量的情况告诉老同学。用现在的眼光看,我父亲应该是个地地道道的工贼,资本家的忠实那个……有关这段经历,解放后父亲从未谈及过,虽然怹老人家成了新中国的知名人士,成了德高望重的统战对象,毕竟有过这样的不光彩。亏得父亲在“文革”前就过世了,否则“叛徒、内奸、工贼”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是一点儿不冤的。

  那阶段,北京不但织布厂,造纸厂、发电厂工人都在斗争,北京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反对裁员,举行罢工!

  全北京电车停开,电灯不亮,连卖豆腐脑的也罢了市!

  资本家和工人代表要进行谈判。

  王国甫和王利民自然也要进行谈判。

  王阿玛和织布厂的工人代表谈判地点就在盛义厂。工厂大门里,太阳光底下,两张桌被并成一个长条,一边坐着王阿玛,一边坐着以王利民为首的工人代表们。王阿玛觉得很别扭,对王利民说,有话咱们到家里说,到办公室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王利民说,这里很PRO(英语简略,“大众”意思), 也很透明,这是再好不过的谈判地点。

  王阿玛说,我跟你,在这儿……我还是不习惯……

  王利民说,我跟您,现在不是父子关系,我的背后是六百多工人,我是工人的代表。

  王阿玛说,这么说你跟我是对立的了?你现在翅膀硬了,敢跟我对立了,我揍你个小兔崽子!

  工人代表们不干了,他们高喊,反对资本家侮辱工人代表!

  父亲回来跟我母亲学说白天谈判的经过,我们家的人听着都觉着新鲜,老张在旁边说,儿子跟爸爸对立了,这世道什么事儿都有。

  王阿玛怪可怜的,下棋两边的子儿还一样多呢,这倒好……下老虎棋,老虎一个,羊一大群。这不是谈判,是逼宫!

  母亲说有话好商量,都是一家人,翻过来姓王,调过去还姓王,王阿玛是我们家多年的老朋友了,父子真闹僵了,掰不过来更麻烦。母亲让父亲找市面上的“说和人儿”去劝劝,母亲认为“说和人儿”调解这些事比较有经验。父亲说那个王利民放话了,这不是他们爷俩的事,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母亲说,那他们能不能不斗争?

  父亲说,好像不能。

  母亲问谈判的结果怎么样,父亲说条件不少,主要是不许王阿玛单方解雇工人,裁减工人必须通过工会,还要保证工资按时发放,不得无故拖欠、降低……母亲说,人家提得也在理。

  老张说要按这些条款,他早应该罢工,我们家已经拖欠了他半年多的工钱了,打过了八月十五父亲就再没给他开过薪水。父亲说,工厂是工厂,家里是家里!

  老张说,它道理一样不是。您欠我工钱,我是看在三太太(我母亲)份上,没跟您计较罢了。

  厨子老王也过来凑热闹,插进话说他也得跟父亲要工钱,他的工钱欠得比老张还多,好几次我的哥哥们过生日,上面铺买寿面还是他垫的钱。父亲说,我怎么觉着咱们也在这儿下老虎棋呢,是不是咱们也并两张桌子,我坐这头,你们坐那头?

  ……

  王阿玛从工厂谈判完了没回箍筲胡同,上了我们家。一进门也不理视老张的寒暄,照直奔了后院父亲的书房。母亲知道王阿玛心里不痛快,告知我们家的孩子们,谁也不许嚷嚷,不许闹,不许往后院跑,连我们家的狗阿莉也被拴了起来。

  母亲进去送茶,听见父亲在问他的老同学,签字了?

  王阿玛说,签了。

  王阿玛的眼圈红了,父亲拍了拍老同学的肩没有说话。母亲知道,在与儿子的较量中,王阿玛是输了。数十年后的北京工运史记录这次运动说,“罢工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锻炼了工人阶级,打击了资产阶级的嚣张气焰”……

  对这次罢工,在我们家族中还有着额外的记忆,就是那天晚上,王利民陪着他的妈来到我们家接王阿玛回家。母亲回忆说,那天王阿玛在饭桌上几乎没话,只是一杯一杯喝闷酒,菜也没吃几口。王阿玛喝得脸色煞白,酒气全走了心,别人也不好拦。

  王利民进来刚叫了一声爸,就被王阿玛抽了一个嘴巴。我父亲没拦,王太太也没拦,都觉得王利民白天做得有些过分,教训教训这小子是应该的。王利民捂着脸站在他父亲对面,窘得说不出话。半天,王利民说,爸,我知道您有气,有时候我们必须做出牺牲。

  王阿玛说,我的牺牲够大了,不但是工厂,我连儿子都搭进去牺牲了!

  (五)

  没过多久,王阿玛家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使王家的境遇彻底发生了改变。

  应该说,王家丹枫火柴厂的生意一直在赚,由原来的年生产2500万包扩大到了4000万包。我们家最关心火柴厂生产的是老张,几乎是见天在算他那十块钱的本金,这些年翻来翻去变成了多少。老张说他投到王阿玛厂里的十块钱是母的,会下小钱,那十块钱在王三爷的钱窝里滚,跟滚元宵似的,越滚越大,怕有几千块了,还是我们家老祖宗英明、有远见,老祖宗那时候就知道,仗再怎么打,世道再怎么乱,火柴厂是永远不会亏本的,老百姓离了什么都行,离了火柴不行,你总不能让人再回到钻木取火的年代去吧,人但凡往前迈了一步,你让他再退回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父亲让老张给王阿玛送去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纳豆”,纳豆是日本饭桌上极普通的一种吃食,是一种发了酵的熟黄豆,黏糊糊,臭哄烘的,用稻草包了,捆扎成一个个小包,吃的时候挑在碗里佐以酱油和芥末,使劲搅动,成为一种黏稠的糊。父亲和王阿玛都喜爱这口,就跟有些人喜好臭豆腐一样,不吃还难受,上瘾。纳豆制作工艺复杂,受发酵时日的限制,带到中国就显得很珍贵。我们家的人每当看见父亲用筷子折腾那面目甚不清爽的纳豆时,都用手捂了鼻子,不愿正视,父亲却说,越吃越香哪!给谁谁不吃,母亲吩咐,连父亲吃过纳豆的碗也要单独刷洗,承受不起那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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