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得了纳豆自然要和老同学分享,让老张坐洋车到箍筲胡同去,火速递达,免得过了火候。老张乐得办这件差事,他唐山老家的儿子定了亲,正想找王阿玛把他火柴厂的股抽回来,给儿子盖房。
老张到王家送了纳豆,磨磨蹭蹭地不走,没话找话地搭讪。王阿玛问老张是不是还有事,老张不好意思地问他现在在丹枫厂里有多少钱了。王阿玛说这得让管账的算,就叫来了管账的老张。管账的老张给看门的老张一算,说看门的老张几年来在丹枫已经有了237股。看门老张问237股是多少,王阿玛说不少了,在北京买三间南房够了。看门老张按捺不住喜悦说,三爷,我得谢谢您。西洋的规矩也不都是坏的,搁到厂子里,钱就能生钱,它就成活的了,比我辛辛苦苦看门强。
王阿玛说,老张,你来不光是问我股份的吧?
老张很张不开口地说,乡下儿子要娶媳妇,我想拿这钱盖房……您刚才说在北京买三间南房都够了,要搁在我们乡下,盖三间北房它肯定也是没有问题的。
王阿玛说,想要抽股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老张说,当初您当着老祖宗的面说得好好儿的,存取自由,老祖宗能取,我咋儿就不行了呢!
王阿玛说,老祖宗那是死了,你还活着。
老张急赤白脸地说,三爷您开始要是说人活着就不能抽股,我那十块钱也就不交给您了,买点儿大白萝卜吃我还下火呢,怎么一赚了钱章程就变啦!
王阿玛说,丹枫的股东多啦,我不在乎你的237股,要想抽股得递交申请,我这儿不是你们乡下的储金会,你想怎的就怎的……
两人正在磨嘴,仆人说有军械局的人来找。老张赶紧起身告辞,被王阿玛拉住说,你就坐这儿,抽股的事我还没给你话儿呢。
老张说,我在这儿不合适。
王阿玛说,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来的不是皇上是流氓。
一官僚和一军人进来。官僚姓赵,军人姓程,官僚留着锃亮的大中分,军人穿着笔挺军服,好像都挺有来头。官僚谦恭地递上名片,军人脚后跟一碰行了个军礼。
王阿玛介绍老张说,这是老张,丹枫的股东。又对老张小声说,虽然没几股。
老张没经历过场面,汗也下来了,诚惶诚恐地说,我那叫什么股东。
赵官僚看在“股东”面上,跟老张点点头,欠欠身子,把老张弄得屁股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溜下去。好在赵官僚没太在乎老张,对王阿玛开门见山地说,现在的局势王三爷想必也知道,战争越打越紧,南边、北边还有东边,几路人马各不相让,北京这块风水宝地,谁占住了谁就是王。咱们的军队,武器是没的说,人家湖北那边供着家伙,可这火药还得咱们自个儿出,我们是想,您的丹枫生产火柴跟生产火药是一码子事,您要是改了火药,那利润是翻着倍地往上涨,这是一笔大生意啊,王三爷。
王阿玛看着老张说,是啊,现在他哪儿不打仗呢?打仗比拢火做饭还家常便饭!
程军人说打仗也是一桩挣钱的买卖,能挣大钱!王阿玛说,不错,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不爱干别的,他就专爱打仗呢。
赵官僚说,生产军火能发大财,而且来得快,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只要王三爷点个头,金条洋房那是小事,上边再委任个什么名分,大宗的钱还不是翻着跟头来。
王阿玛说,老张,你看这头点还是不点呢?这里头也有你的股份,要发大财咱们一块儿发?
老张说,三爷,丹枫是您办起来的,您自个儿拿主意……您,您老跟我较什么劲!
王阿玛坚持要听老张的主意,老张说钱是好东西,谁都爱,顺顺当当来钱谁都盼着。程军人夸老张看得明白,老张说,可我怕的是半夜睡不着觉。
王阿玛会心一笑,说他跟老张一个毛病,越到半夜越精神,一趟一趟地起夜,晚上不敢喝水,什么天王补心丹,什么枣仁安神丸,一把一把地吃,都是白搭!老张说,在被窝里一个劲儿地放大屁!
王阿玛说,臭得我不敢掀被窝!
两人说着笑起来,程军人也跟着一块儿笑。赵官僚的脸色不好看了。赵官僚让王阿玛考虑考虑,他明天再来听回话。王阿玛说他明天跟太太上戒台寺看松树去。赵官僚说那就后天。王阿玛说后天商会在东安市场有活动,也没工夫。赵官僚问什么时候有工夫,王阿玛说,这么着,什么时候我想把火柴改火药了,我自个儿上军械局找你们。
赵官僚告辞的时候让王阿玛再考虑考虑,话里有话地说,王三爷,一步棋走错了,满盘皆输呀。
王阿玛说,棋子儿输光了它还有棋盘呢。
那几天天气闷热闷热的,母亲说老天爷在憋雨,老张说只要雨一下来,潮白河就得发水,京东保不齐就得泡汤。下午的时候王利民来找我三姐,没说两句话三姐就匆匆忙忙跟他往外走。被我母亲拦在门道,母亲问三姐干什么去,她说上陶然亭开会。母亲说陶然亭那个荒败的乱葬岗不是什么好地方,丫头家的不许往那儿跑。三姐坚持要去,三姐的脾气拗,我母亲的脾气更拗,推推搡搡硬是不让三姐出门。那时候我们家的人都还不知道她偷偷加入了组织,只是觉得这个三丫头有点儿邪性,不着家,爱在外头交朋友。
母亲和三姐在门道里拉扯,王利民也过来帮忙,他自然是帮着三姐逃脱母亲的阻挠。母亲指着王利民说,王少爷,你跟你爸爸怎么斗争我不管,你不能往我们家里搀和,让我的闺女也跟我摆谈判桌……
王利民说他们是为了正义,为了明天,为了一个崭新的中国。
母亲把“为了崭新的中国”的王利民推了个跟头,从门里推到门外,脑袋重重地磕在石头门墩上。王利民坐在台阶上,半天没清醒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三姐被母亲拽进了屋,用锁锁了。三姐在屋里嚷嚷,还喊口号抗议,母亲一概不理。王利民过来力争,母亲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外,母亲有的是时间,尽可以和他们耗。
三姐在屋里说了很绝情的话,说母亲不是她的亲娘,没权利管她。母亲说就是你的亲妈活着,她今天也得关你!王利民说母亲是封建****,是腐朽没落,关得住三姐的人,关不住三姐的心。母亲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客气可言,自从他领着人和他爸爸在工厂里下过那场“老虎棋”以后,我母亲就对他没了一点儿好印象。
王利民很失落地走了,过了好多年,看门老张还对我说,我母亲那天厉害得像只母老虎。
门口这样闹腾的时候,父亲正光着脊梁在书房考证他的版本,热出了一身痱子的父亲处在烦躁之中,在电扇的嗡嗡声中听了我母亲的讲述,发下命令,锁三丫头一个月!
憋了几天的雨在半夜的时候终于下下来了,凶猛如瓢泼,夹裹着隆隆的雷声,将天地混为一体。一道道闪电在瞬间闪烁爆裂,划出狰狞的蓝光,继而是振聋发聩的巨响。
我们家的南房漏了,老张和老王上到屋顶盖苫布,一声闷响,震得房上的人差点儿没掉下来,玻璃哗啦啦碎了好几块,狗阿莉吓得从窝里蹿出来,在雨地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房上的老张说一定是发生了地震,老王说不是地震是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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