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队伍向行刑的方向移动。由大总督和他的代表带领,各按阶级佩戴勋章,弓箭手簇拥护卫,看热闹的群众跟在后面。城里,在途中所经过的路上挤满了恐惧的和沉默的观众。法里尔紧靠着死囚,步子保持一致,继续不断地要求塞维特斯承认错误并抛弃那假教条。而塞维特斯怀着真正的虔诚回答说,虽然他被不公正地处死,他还是祈求上帝恩赐仁慈于他的控告人。法里尔愤怒地、武断地回答说:“什么?在犯了最可憎的罪行之后,你还想为之辩护吗?如果你继续负隅顽抗的话,我将让上帝审判你。我将不再和你并排一起走,虽然我决定在你咽气以前不离开你。”塞维特斯不再回答。他被刽子手和蝶喋不休的神学家们搞得恶心了,不愿再理会他们。这所谓的异端和无神论者继续喃喃自语,好象在安慰自己:“啊,上帝,拯救我的灵魂吧;啊,耶稣,上帝的儿子,怜悯我吧。”接着他提高声音,恳求在场的人同他一起为他祷告。一到了行刑的地方,看到了火刑柱,他再一次下跪,聚精会神地作虔诚的默念。但是狂热的法里尔唯恐这个有声望的异端分子的举止有可能给群众留下印象,便从死囚的头上向他们喊叫:“大家看哪,当撒旦把一个人抓在它的魔爪里的时候,它具有何等的力量啊!这个家伙是最有学问的,而且相信他自己做得对的。但是,现在他落在撒旦的手里了。你们所有的人都可能发生同样的事情。”
其时令人恶心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木柴堆在火刑柱的四周;铁链锒铛钉在柱上;刽子手缚住死囚的双手,接着法里尔最后一次催逼塞维特斯。后者只是叹。息:“啊,上帝,我的上帝。”法里尔凶恶地吼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那好争论的牧师依然希望塞维特斯看到行将牺牲的火刑柱现场会使其相信加尔文派的信仰是唯一正确的。但塞维特斯口答说:“除了呼唤上帝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失望的法里尔放开他的受害者。现在只留下另一个刽子手,那法定的一个,去完成他那可憎恨的工作。铁链挂在火刑柱上,并在柱子上和这不幸的可怜虫消瘦的身体上绕了四、五周。刽子手的助手在铁链和身体之间塞进书和手稿,那些是塞维特斯盖章后送给加尔文,去征求他兄弟般的意见的。最后,在受难者的额上戴上用硫黄浸透的树叶冠以表嘲弄。准备工作就绪。刽子手点燃柴把,开始杀人。
在火焰在塞维特斯周围升起时,他发出了如此可怕的喊声,许多旁观者转过身去免得目睹那悲惨的景象。火焰立即盖住扭曲的身体。但痛苦的哀号声越来越响,直到最后变成一阵祈求的尖叫:“耶稣,永恒的上帝的儿子,怜悯我吧!”同死亡的斗争持续了半小时之久。之后火灭烟散,在灼热的余烬之上,贴近烧黑的火刑柱的地方,留下一堆乌黑的、令人厌恶的、烧焦了的东西,一堆使人恶心的、已全无人形的胶状物。那曾经是一个有思想的尘世的动物,热情地向往永恒,那曾经是神圣灵魂飘动的碎片,现在缩成了一堆。如此令人作呕、如此可憎的一堆残渣!那景象甚至可能使加尔文意识到他僭取权力、成为法官、并杀死他的一个兄弟的行为,是何等的不人道。
但是,在这可怖的时刻,加尔文又在什么地方呢?或者是表示他自己对此没有兴趣,或者是免得他的神经受刺激,他留在家里。他在书斋里,关上窗,把可憎的监决的任务留给了刽子手和法里尔(一个比他更粗暴的畜生)。只要是追猎一个无辜者,控告他,威逼他,粑他带上火刑柱一类的事,加尔文就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头子。但到正式执刑时,他把事情交给法里尔和雇佣的助手们。而他自己,这个实际上决心指挥干这一“虔诚的虐杀”的人,却谨慎地保持着冷漠。下一个星期日,他裹着黑色的教士长袍,走上布道台,对沉默的会众吹嘘这一功绩。他宣称这是一个伟大的功绩,公正的功绩,虽则他卑怯得对那可怜的景象连看也不敢看。
第六章 宗教宽容的宣言
寻求真理井说出自己所信仰的是真理,永远不能作为罪行。没有人会被迫接受一种信念。信念是自由的。
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
一五五一年
塞维特斯的火刑把宗教改革带到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这是立即得到公认的。在一个被无数暴力行动损害了的世纪里,处决一个人看来似乎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件。在西班牙海岸和濒临北海的大陆沿岸之间(不包括不列颠群岛),基督教徒为了对基督更大的崇拜而烧死了无数异端,以“真正的教会”(名目繁多不可胜计)的名义而把成千上万无助的人强拖到刑场去烧死、斩首、绞死或溺毙。“如果这样屠宰的且不说是马而只是猪的话,”我们从卡斯特利奥的《论异端》中读到,“每一个君主都会想到他蒙受了重大的损失。”但是,仅仅因为被屠宰的是男人和女人,就没有人会费心去为受害者计数了。“我怀疑,”卡斯特利奥感叹他说:“在世界历史上是否有过这样的时代,象我们这个时代那样流过那么多的血。”
但是,在几个世纪中,在无数件的暴行中间,常常有一件想来不比其它的暴行更坏的暴行,却明显地刺醒了沉睡的良心。消灭烈士塞维特斯的火焰是那时代一个高出一切的信号。两个世纪以后,英国历史学家吉本宣称,这一牺牲使他产生的反感甚于罗马天主教宗教法庭的大屠杀。因为,引用服尔泰的话来说,处决塞维特斯是宗教改革所干的第一次“宗教虐杀”,也是第一次彻底抛弃那伟大运动最主要的思想。就新教教会而言,“异端”这一单独的概念本身就是荒谬的,因为新教要求每一个人有权阐述。这样,在一开始,路德、兹温格里、梅兰克森宣称他们强烈反对使用强制手段,来对付那些站在他们运动阵营中并易于夸大其意图的人。这几是路德的原话:“我不喜欢死刑,即使是罪有应得也罢,令我不安的是这件事开了一个先例。因此,我决不赞成判处那些江湖郎中死刑。”他以其精辟的方式继续说:“异端绝不能用物质的力量镇压或者压制下去,而只能用上帝的话进行争辩。因为异端是一种精神上的事物,不能用尘世的火和水将其冲洗掉。”兹温格里如其可能,甚至更着重否定在这样的案件中诉诸任何尘世的武器、使用任何的武力。
然而,那些新教条的斗士们,在自行建立一个“教会”的同时,立即认识到旧教当局早已认识到的那个道理:从长远看来,没有武力就不能保持权力。因此,为了避免摊牌(实际上是避免不了的),路德提出折中办法,试图将“异端”和“煽动分子”区分开来,将“规劝者”和“叛逆”区分开来。前者是同宗教改革教会在精神和宗教事务上存在不同意见;后者则是那些对业已建立的宗教秩序提出挑战,希望同时改变社会秩序的真正的“秩序破坏者”。这后一部分人,路德的意思是指具有社会共产论倾向的再洗礼教徒,他主张官方使用武力作为镇压的手段。但早期宗教改革教会的领袖们,没有一个会采取决定性的步骤,把任何与他们持不同意见的、并可能自命为自由思想者的人送给刽子手。就在不久以前,当宗教革命家们为了信念而同罗马教皇和帝王们交锋时,他们就宣称自己是人的最神圣权利的拥护者。因此,从一开始,看来似乎难以想象要建立一个新教的宗教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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