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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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路,向导是一匹曾两次往返过这一险途的老马。所带的当时的军用地图是陶峙岳将军的部队原来用的,对这一带的绘制很不精确。骑兵们相信这匹老马,而女兵们则充满担忧。虽然她们知道有老马识途这个词,但认为这只是一种带着传奇色彩的说法。特别是后来,由于实在忍受不了大漠的高温,大家改在白天休息,晚上行走,仍然全靠那老马带路,就更是担心它会把大家带进绝境里——这毕竟是闻名世界的“死亡之海”呀。

  走到第四天,大家又奇迹般地听到了水声。排长高兴地说,老马没有带错路,它把我们带到了铁干里克!

  当时大家已渴了半天,突然看见了一条河,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连疲惫之极的马听到水声,也飞奔起来。而我们却觉得再也动不了啦,我想即使再坚固的东西,颠簸到现在,也会散架的,我和另外三名女兵从马背上滚下来,朝河边爬去。骑兵们也是一到河边,就滚下马来,趴在河岸上,狂饮一气。

  据说铁干里克原是一个古镇,古镇的遗存是一些城墙的断壁残垣和一些显然曾是人工种植的红枣树。被沙漠围困着的这个地方,凭借塔里木河的一点余波(她到这里已快被塔克拉玛干沙漠榨干了“血液”),顽强地与大漠抗争着,保存了一丝不朽的绿意。后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的农工们在这一带建立了四个农业团场,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绿洲。如今,这片绿洲已与库尔勒绿洲连成一片。现在我们已看不见昔日的荒凉,看到的是条田、渠网、林带、住宅和果园,它们为古老的铁干里克注入了活力,增添了生机。

  我们在这里休息了一天。大家在河水里洗了个澡,然后好好睡了个长觉。我枕着水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湖南,正在湘江边慢慢地走,我还梦见了橘子洲、岳麓山,梦见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我从梦中醒来时,看着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夜空,洒下遍地奢华的月光,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月光静静地流泻着,战马不时喷一个响鼻,战友们正在甜睡。塔里木河虽已知道自己被大漠吞没的结局,仍悲壮地往前流淌着。

  大地为床,蓝天为帐,几天的艰辛旅程,使我的眼泪还没干,又睡着了。

  次日一早,我们继续前行。走了四公里路程,就见到一座古城,那是蒲昌城遗址。它掩映在一片胡杨林中,远远就能看到高耸的碉楼。这里在清代是管辖尉犁、若羌、且末一带地方的军事和政治中心。当地人称它为杜拉里古城。总面积十二万平方米。其始建于1892年,废弃于1903年,仅驻兵十一年。城墙为泥块夯筑而成,上部有土坯砌筑的堞墙、碉楼,城中建筑仅存败瓦颓垣。清朝政府斥资数十万两白银建筑的这座城池,是清王朝管理塔里木盆地东缘地区、实行屯垦戍边的重要物证。但随着清王朝的衰败和灭亡,它也最终被废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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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前行,河流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始如游丝,继而只有一段干涸的河床,最后则只有沙漠了。一条大河流在与沙漠进行无数次生死决战后,到此为止了。看到这番情景,我深感恐惧,一条大河尚且如此,一个生命在这沙漠面前简直就跟一滴水一样,会很轻易地被耗干。

  一名女兵看着迎面而来的无边沙漠,用哭腔对骑兵排长说,排长,能不能不往前走了,或者在这里多停留几天?

  排长笑了笑,说,你是害怕了吧?告诉你吧,这个时候,谁都害怕。但我们不能停下,根据命令,我们必须赶到米兰,前面是罗布荒原。往东就是近于干涸的罗布泊和举世闻名的楼兰古城。不是有这样的诗句吗?“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们这是不到米兰终不还。

  楼兰是一个古国,它当年是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在汉朝的时候,傅介子就曾经为了让楼兰一心归附中央王朝,而刺杀过楼兰王。最先发现楼兰的是著名探险家斯文·赫定,他在这里发掘了大量价值连城的文物,并带回了许多古文字,那些古文字写在最古老的字纸上,比欧洲人认为最古的字纸还早七百年,那些文字记载着当时政治、军事、商务、交通、农业、制造业和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它证明古楼兰是一个繁荣的城邦,城内有客栈、医院、邮局、仓库、民居、官署和佛寺。因为来往于古丝绸之路上的中外旅客都要经过这个要冲之地,使这个城市热闹非凡。后来,它神秘地消亡了。随着它的消亡,罗布泊这个西域泽国也就日渐荒凉,最终成了现在这样进去就难以出来的恐怖之地。后来,它曾让彭加木失踪,余纯顺断魂。

  大家骑在马上,从四面八方来的阳光像火一样烤着我们,阳光灼得眼睛发痛。汗水湿透了衣服和马鞍,酷热使战马烦躁得直打响鼻。无论在大漠中走了多长的时间,因为大漠一色,没有任何参照物,所以感觉自己还是在原地踏步。这使本来就十分漫长的道路显得更加漫长,也使这茫茫大漠显得更无边际。

  走了三天,还是令人绝望的沙漠,我们带的水越来越少,每人每天定量,最多只能用一军用水壶水。自离开铁干里克,就没有洗漱过了。泥尘和汗水使每个人都像古戏中的花脸。衣服上汗水干后凝成的盐粒已白白的一层,衣服也变得很硬,一动就“呱呱”直响。食物是唯一的,那就是由两匹马驮的馕,因为整日被马汗浸着,早有一股浓浓的马汗味了。女兵们闻到那味儿,就想呕吐。现在,那馕经过二十多人三天的消耗,已所剩不多,也得省着吃才行了。

  女兵们是第一次骑马,连续几天骑在马上,大腿和臀部都磨烂了,汗水一渗,钻心般疼痛。

  走到第五天,由于劳累和缺水,有些女兵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就从马上栽了下来。

  沙是微不足道的,但当它们聚集,就显示了毁灭一切的力量。它使一条名副其实的大河——塔里木河在铁干里克一带终止,又让发源于昆仑山和阿尔金山的车尔臣河也在罗布庄附近消失。两条河流似乎是联盟着要走到一起,汇为一体,与大漠抗争,但都是徒劳。沙战胜了它们,把一个无边无际的死亡地域摆在了两条河流的面前。

  我们就走在这死亡地域之中。从地图上看,我们为了赶时间,自英苏开始,基本上是沿东经八十八度线直插若羌,所以那条路线一直在沙漠之中。

  也是第六天的下午,那匹老马走着走着,突然栽倒在地。它不想张嘴,不想抬起眼皮,甚至都不想呼吸了。它的嘴扎进黄沙里,有一边的嘴挂着一点白沫。它和人一样想着,与其这样走下去,还不如死掉。不,它是因为衰老,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它的生命被这六天的行程榨干了。它的神情忧伤,它的眼睛满含愧意。

  大家想把它扶起来,但它已没有一点力气。最后,它体现了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的品质,它挣扎着把自己的头支撑起来,指向前进的方向。

  然后,它停止了呼吸。

  骑兵们纷纷下马,向它默哀。排长拔出刺刀,按照骑兵的规矩,郑重地割下一绺马鬃,放在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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