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虽有一些粮食,但没地方加工。十几公里外的老乡处有一副水磨,我们的司务长——一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兵就用毛驴驮着粮食到老乡那里磨面。回来时,走迷了路,误入一个碱滩中,毛驴掉了进去,越陷越深,他眼睁睁地看着毛驴被碱滩吞没了。
而我们的主要任务,则是要把这样的地方开垦成良田。整天就是那把巨大的砍土镘,用它没日没夜地挖呀挖呀。手上裂开了口子,砍土镘把上全是血,红的变黑,黑的结了痂,痂上又染了血。发的黄棉衣是大号的,袖子长,我人小,手上渗出的血把半截袖子都染红了。
那时我们每天三点半起床,简单地洗漱之后,写半小时日记,干到八点钟吃早饭,然后带上两个玉米饼子,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钟才收工。回来后还要搞政治学习,思想教育,搞完政治学习和思想教育,就晚上十一二点了。所以休息的时间很少,加之吃的东西很差——玉米饼子硬得能把人头上打起包。大家总感到困,感到劳累。即使这样,还要唱歌,说话,不然,领导就说你有思想问题。
冬天开荒更加难受,一是寒冷,冻得人受不了;二是地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开垦起来十分吃力,砍土镘挖下去,地上只有一个白印子,把砍土镘弹得老高,震得虎口一阵阵生疼;三是脸和手极易皲裂,最后手和脸上的皮肤变得像哈密瓜一样难看。而冬天也是粮食最紧张的时候,所以就把吃玉米饼改为喝玉米糊糊。我这人干活儿不要命,但饭必须吃饱,那点糊糊管什么用?好多次我干着干着活儿,就饿晕过去了。
那时的女兵都留着两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但这里连肥皂也没有,我们没法洗头,头上长满了虱子,最后只好用碱土洗头。那东西蜇得人头皮发麻,我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头发剪了,剪成了小平头。
为了当兵,我虚报了年龄,把十五岁报成了十八岁,所以到部队后,人家也把我当成年劳力看。我当时也没想很多,我只想劳动,只想当“劳模”,因为“劳模”当大了,成了全国劳模,就可以见毛主席。我非常想见毛主席,从那时就想见。可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在那时要见到伟大领袖,当劳模是唯一的途径。所以我恨不得把所有的活儿都干了。
我记得我们到吾瓦开荒时,团里除了两千多名军人,还有当年一月和四月分配给团里的内地遣犯两千三百余人。军人和遣犯一起劳动,分不清谁是遣犯,谁是军人。有几次,我出去碰到老乡,人家都恐惧地躲开我,用生硬的汉话嚷道,遣犯!遣犯!
其实,我们的劳动强度比遣犯还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争表现”。但他们的目的更明确,那就是表现好了可以减刑释罪;我们则显得有些理想,是为了“建设新新疆”的崇高目标。但现在想起来,那种工作强度,那种发自内心的、自愿的苦役,是没有把自己当做“人”看的,仅仅把自己看成了一把不停挥舞着的、粗劣的、经久耐用的砍土镘。
我性格外向,不怕吃苦,再苦都是乐呵呵的,因为留着个小平头,大家都叫我“假小子”,我的大名毛灿奇反而被人忘了。一副男同志模样,也给自己省了不少麻烦。因为当时遣犯多,常有遣犯半夜里偷偷溜到我们地窝子里摸女的,那时的厕所是用芨芨草搭的,也就能挡个视线,一刮风,就没了踪影,怕晚上遇到坏人,一个人上厕所,就得去一个班跟着。
那时还有流匪。1951年冬天,我们到天山里去打柴火。路很远,一天只能往返一趟,要过两条冰河,一个大冰滩——那冰滩险象环生,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冰窖里,曾有一个老乡就掉进了冰窟窿里,七八个人才把她拉上来。有一次,一名流匪看见我们全是女的,就拿着刀,要图谋不轨。大家吓得不行,就惊慌失措地对我喊叫道,假小子,快过来,有坏人!我跑过去,故意把棉帽子一扔,露出小平头来,一边挽袖子,一边向那男人走去。那男人以为我是男的,吓得像兔子一样逃跑了。
五二年秋天,营里来了一台马拉收割机,是苏联过来的。那东西虽然靠马拉,在当时已很先进。营长曾找我谈过话,让我和他结婚。我不。一遇到这种事,我就说你比我爸的年龄还大,我可不愿给自己找个爸,弄得人家下不了台。所以每次开会,都说我没有扎根边疆的思想。但营长仍对我有好感,就培养我当马拉收割机手。
有一次,我到一个连队去割麦子,连里建了一溜土坯房,给遣犯们住——当时就是这样,稍好的条件都给了他们。连里以为我是男的,就把我安排在遣犯们住的过道里。劳动一天,本来十分劳累,但听到两边屋子里遣犯们脚镣发出的丁丁当当的响声,心里很害怕。但想着想着,也就呼呼地入睡了。
我睡得正香,教导员来检查工作。见过道里睡着一个人,就问,是谁睡在这里的?
从营里来的收割机手。
怎么能让她住在这里呢,难道你们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你们这不是把羊送到狼窝旁吗?
哎呀,教导员,我们还以为她是男的呢。
这太可怕了,太危险了,赶快让她搬到连部去住。
当时的连部也就一间小房子,是连部人员办公兼睡觉的地方。里面挤了好多人,我再挤进去,里面显得更加拥挤和闷热。加之我是女的,大家都只能穿着衣服睡觉,更是汗流浃背。我那天割了近七十亩麦子——创了马拉收割机割麦的最高记录,累得不行,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躺下就睡着了。
我那时的脑子里,除了“干活”两个字外,剩下的就只有饥饿了,劳动加立功等于见毛主席,为了这个目的,我要求自己干的每一项工作都要超过男同志:挑柴时,男的挑一百五十斤,我挑一百六十斤;他们日开荒四亩,我开荒四亩半,完成不了,我就加班加点。就这样,我在五二年评上了劳模,但由于不愿结婚,说我看不起革命老同志,就把劳模改成了立一等功。
说起饥饿,至今还能感觉到那种晕眩和使劲儿咽唾沫的情形。一听说吃的东西,肠子就会咕噜噜一阵乱响,身子也会因紧绷而猛烈地收缩一阵。这时得赶紧用什么东西支撑住自己的身子。不然,就会因为身体对食物的强烈渴望而晕眩,一头栽倒在地。那时做的梦除了偶尔有故乡的情景外,其余的梦全是关于吃的。我梦见过吃下一只全羊,很多(又鸟),金黄的玉米和一盆盆米饭。那些梦常常使我从梦中兴奋得醒过来。
记得五二年割麦时,送饭的人先送来了玉米馍,回去挑下馍的盐开水去了,到了时间还没来。我饿得眼冒金花,实在难以忍受,就对班长说,班长,我饿得受不了啦,能不能吃几个馍馍?
你能吃几个?班长问我。
那馍是玉米面做的,一个就有三四两重,看着金黄金黄的,其实很糙,但我觉得它们比山珍海味还要香,觉得自己能把那一堆馍全吃掉,就说,有五六个就行了。
毛灿奇:见不到毛主席,我决不留长发(2)
班长一听,有些吃惊,就跟我开玩笑说,今天饭多,都说你是“大肚汉”,你如果能吃完八个馍,我奖你一罐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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