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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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没答应,女兵班的就嚷起来了,假小子,你吃,你答应,你如果能把一罐辣子赢过来,我们就可以吃一礼拜了。

  当时除了主食,基本上没有什么菜吃,每顿都是清水里煮几片菜叶子,然后放上两三勺油泼辣子,搅一搅就是菜了。那一罐辣子是连队的,可它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我很认真地问班长,如果我吃完了,你真敢把一罐辣椒奖给我?

  班长一下子犹豫了,他的确没这么大的权力。正好指导员过来了,就说,我来当裁判,你如果赢了,这罐辣子就归你。

  全连战士都过来看着我。

  我说,那我就开始了。一边说,一边把八个馍抱在自己怀里,好像怕他们说话不算数,会把这八个馍拿走。

  我很快把八个馍咽进了肚子里。见我把最后一个馍吃完,连那些男兵们都瞪大了眼睛。女兵们则赶快把那罐辣子抢了过来。

  营部副官一见,说,她这么小,不要把她撑死了。

  连里也害怕了,指导员命令我到树下休息,不准喝水。我吃了一顿饱饭,很快就睡着了。

  为了让我多休息一会儿,他们上工时怕惊醒我,所以没有吹哨子。

  我醒后,见大家已经在劳动,就问指导员为什么不叫我,我可不可以喝水了。他看看手表,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就说命令已解除,我可以喝水了。我趴在水渠边喝了水。觉得干劲倍增,那天我用镰刀割了两亩多麦子。

  还有一个关于吃的事情。那是我立了一等功后去师部开庆功会,师部设在焉耆。我姐姐毛淑奇参军后在师部医院当hushi。我们是同一批进疆的,到了新疆后分开了,再没见过面。我去见她时,她已认不出我了,以为是弟弟,就说,弟弟呀,你多久也当兵来新疆了?

  我全身都是泥土,由于劳动,身上的衣服已破得不成样子,姐姐的同事见了我就对她说,毛淑奇呀,只听说你有个妹妹在新疆,从哪里又冒出个弟弟来了?

  我听了后只是笑,笑了好久,才对姐姐说,看你那眼睛咋的了?我是毛灿奇!

  姐打量了我半天,摸摸我的头发和脸,又看看我那双原来娇小、现已变得粗大的双手,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她一边揩泪,一边问我,你在干什么工作呀?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在劳动,搞生产建设,光荣得很!

  你看你都没个人样子了。

  谁说的,我立了一等功呢,我是到师部来开庆功会的。

  说完,我就向她要吃的,姐,你们这里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觉得饿。好饿好饿。

  有,刚好剩下些病号饭,姐说着,端来了一缸子(又鸟)蛋煮面条。

  自到了新疆,我就没见过(又鸟)蛋。端着缸子,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姐见了,也直抹眼泪,她哽咽着说,吃吧,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开始时我小心翼翼地吃着,生怕自己会一口把一缸子美味给咽下去。最后终于止不住,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几口就把一缸子面条吃完了。

  姐姐的同事又盛了一缸子,我又把它吃下去了。

  老炊事员一听我吃掉了两缸子面条,就出来对姐姐说,小毛,你让她到伙房去。

  到了伙房后,他端出一盆面条来,说,小子,你吃吧,能吃,就把它吃完。

  我一见,那个高兴啊,把那盆面条吃得一根没剩。把老炊事员惊得半天没合上嘴。过了半晌,他才说,好饭量,真不愧是个二小子!

  姐说,她不是二小子,是我妹妹,来参加庆功会的。

  炊事员一听,更是吃惊,不相信地嘟囔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唉,那是我吃过的最饱、最香、最可口的一顿饭,无论怎样也不会忘记,几十年了,我还记得它的香味。

  饭后,姐姐给了我一块肥皂,一盒搽脸用的“处处红”,又给了我一双袜子,要我换上。

  当我把旧鞋子一脱,姐给吓住了。因为当时穿的是“陕北袜子”,白布做的,用一种树叶染的色,穿了脚黑。姐一看我那双黑脚,还以为我的脚冻伤了呢,不停地问,你的脚怎么了,你的脚怎么了?

  我说,没事儿,只是没有肥皂,洗不干净。

  虽然立了一等功,虽然参加了庆功会,我心里并不满足,我的目标是当劳模。参加那次庆功会,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医院吃的“病号饭”。还有就是在庆功大会上讲话时,由于我年龄小,个儿矮,上去发言时,没有讲台高,开始大家只听见了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人。政委亲自给我垫了一个凳子,我也只能勉强把脑袋伸出来,引得官兵们一阵大笑。

  那次庆功会更坚定了我当劳模的决心。我相信自己凭劳动,终有一天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但第二年,他们却让我到妇女队去当文化教员,这也表明我提干了。按说应该高兴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却十分伤心,哭天抹地的,我说我不去,人家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不能在一线劳动,就不能再立功,不能评上劳模,也就见不到毛主席了。但人家说那是命令,不去是不行的。我就只有去了。

  生活一下暗淡起来,干什么都没有劲儿了。自从理成短发之后,我就发誓,见不到毛主席,我决不留长发,颇有些削发明志的味道。可到了妇女队后,这短头发却不断地给我惹麻烦。

  毛灿奇:见不到毛主席,我决不留长发(3)

  五二年的湖南女兵来了,紧接着山东女兵也来了。山东女兵比较封建,我去接她们时,她们以为我是男的,见一个男的去接她们,还和她们握手,就用石头打我,还骂我。我对她们说,我也是女的,但没人相信。

  你既然是女的,那你为啥留着这样个头?她们问我。

  我说我不愿留长发,嫌麻烦。

  她们的区队长段凤英仍不相信我。有一天,我去给她们送水时,她把我堵在一个房子里,其他女兵趁势把我围住。

  我吃惊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俺们要检查你,看你究竟是男是女。段凤英说。

  我是女的。

  俺们认为你不像,哪有女人留这么短头发的。

  我听了她们的话十分生气,觉得自己受了屈辱。经过两年多劳动,我力气大得出乎自己的意料。我推开她们,从窗户逃了出来,就去找教导员,说她们侵犯人权。

  现在想想,也难怪她们要那样做,粗大的手脚,粗糙的脸,加之头发又短,哪还有一点女人样子?就连作家碧野也没看出我是个女的。碧野到我们团去参观时,政委和他打乒乓球,然后又让我打。完了后,政委就给碧野开玩笑,把我说成是他的警卫员,并问碧野,作家同志,你看我这警卫员咋样?

  很好,就个子矮点。

  你猜猜看,她是男的还是女的?你是作家,善于观察人的。

  碧野一听,把我叫得近了些,端详了一阵说,肯定是男的。

  我和政委听后,都笑了。

  从五一年到六○年,我年年立功,但终归没评上劳模。我有好几次可以调进机关,但我都没去,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往最艰苦的劳动一线调。十年劳苦,累出了一身病,最后身体垮掉了,也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后来,政治运动一浪接一浪,我和许多湖南女兵一样,被打成了“另类”,我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但我却不愿失去自己的梦想,即使“文革”中我被打成脑震荡,我也要把它保存在自己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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