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介百姓,一个普通的生命,却怀抱着一个不适宜的梦想——因为它是我唯一的梦想。我不能失去它,一旦失去,我就没有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东西了。所以“文革”中把我弄去当伙夫,我还高兴,因为我又有成为劳模的可能了,又可能见到毛主席——他那时已光辉灿烂得不得了。
但直到毛主席去世,我都没能见到他,当然,他的挂像我见得太多了。后来,退了休,我攒了钱,由老伴陪着,专门去了北京,不巧又碰上毛泽东的纪念堂不对外开放。站在空阔的天安门广场上,我的泪水止不住滚滚而下。
吴梅苏:这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1)
你也看到了,这就是吾瓦镇。刚到五月份,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热浪就烧人了。红柳、胡杨、庄稼和人都蒙着从大漠里刮来的沙尘。大风三天两头地刮,使天空里一直悬浮着尘沙,昏黄一片,难见天日。刚刚铺上的地膜刮得没了踪影,使出土不久的棉苗,转眼之间就被抹去了。我们面对这种情景,已不再流泪。这样的情景我们已面对了五十年,与风沙的抗争也已到了第三代人。五十年过去了,那白花花的盐碱依然漂浮在土地上,这里还是显得这么荒凉,一切东西都很容易被荒凉淹没掉。面对这铁黑色的戈壁,深黄色的沙漠,远处焦枯的天山支脉秋力克山,我现在还无法想像这块叫吾瓦的绿洲是怎样诞生的。
吾瓦,维吾尔语的意思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刚来这里就听到了一个凄婉的传说。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本是一片绿洲,绿洲里有一个小村庄,塔里木河从村边流过,人们用河水种植庄稼,饲养牛羊,日子过得幸福美满。后来塔里木河改道,水源断了,绿洲荒芜了,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贫穷。姑娘玛洛伽决心去寻找水源,她背着一袋馕和一葫芦水,只身走向荒原。人们等待着,盼望她能和甘露般的流水一起归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人们还不见玛洛伽的身影。只是每年五月,人们看见她走过的地方,盛开着一丛丛、一簇簇的野麻花,如霞似锦,十分艳丽。人们说,那是玛洛伽艰难跋涉的步履,那盛开的野麻花正是她的灵魂。
有一首流传在当地的古老民歌是这样唱的——
看见白碱黄沙,
想起了玛洛伽。
幸福泉找不见,
只见野麻花。
如果葫芦里还有一滴水,
玛洛伽绝不会倒下;
如果袷袢里还有一块馕,
玛洛伽一定会回到她的家……
我每次唱起这首歌,都很难抑制住自己的泪水。
水是生命之源,河流是人类文明的母亲。但塔里木河故道只留下了干枯的河床。
而我们六师十八团的官兵们却要在这除了白碱黄沙、除了被太阳晒得发黑的戈壁滩,看不出一点能萌发绿色希望的地方开垦出一片绿洲来。老乡们听说后,都不停地摇头。
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征尘未洗的男人。他们很多人世世代代与土地打交道,也怀疑这地方能长出庄稼来。没有一点儿雨,那片土地不知已被太阳晒死过多少回了。
而王震将军俯视着这片荒漠,却赞叹道,多大一块地盘子呀,比南泥湾大多了!
这话吴梅苏是听见了的。当时这个团一共有两千一百一十八人,女性八人,男女所占人口比例分别是99.62%和0.38%,女人如同泥土中的几粒珍珠,我是其中的一粒。
由于土地的盐碱太重,我们的眼睛都被盐碱蜇得通红。我们用发红的眼睛看着这片充满绝望的荒漠,忍不住哭起来。
我们虽然不知道水是否能创造奇迹,但我们需要水。
水就是希望。只有有了水,才会有开端。
道光年间林则徐充军伊犁,为了屯田,曾在吾瓦附近修过一条渠,但没有修到这里来,他似乎已否认了这片盐碱地能长出庄稼。但王震已决心从孔雀河边另挖一条大渠,以便在这里开垦一个大的垦区。他在军用地图上从孔雀河中游艾乃孜开始,经上户乡、大墩子,到吾瓦,画了一条醒目的红线。这条线的实际距离是六十公里。
一顶已很破旧的帐篷搭了起来,那是指挥所;一个个简陋的地窝子很快掘成,那就是营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和这两千多名南征北战、徒步进军到新疆的官兵们就这样开始了拓垦荒原的生活。
我毕业于湖南军政大学,我几乎是紧随着进疆部队的脚步来到这里的。同来的三百多女学员到新疆后一分,如同把三百滴水撒进沙漠里,十八团只分到了三人。
汽车向吾瓦一颠一颠地蠕动着。从西安颠到这里,这车好像已散架了,一动就“丁零当啷”地乱响。库尔勒像个村庄,渐渐地被甩在了后面。那里有些树,但叶子已经黄了,正在凋落,几家店铺里堆着一些不知什么时候贩进来的、蒙满灰尘的商品。人们懒散地坐在店铺前,或在尘土飞扬的街上走着。我以为我们要在这里停下来了,但车仍在往前走,一直到了那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前。
部队正在休息。听到车子响后,男人们都三三两两地突然从焦枯的泥土下冒了出来,他们身上全是泥土,如一个个泥陶。我的两个战友惊得张开嘴,半天没有合上。
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我们都搞不明白。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地窝子。
下车吧,到了。带队的军官见我们发愣,赶紧招呼道。
这是什么地方呀?我忍不住问道。
部队驻地。
我和同伴半信半疑地从车上爬了下来。
营房呢?
在地下。军官说完,就领着我们朝前走去。脚下的尘土腾起来,像云朵一样。
泥陶似的军人们羞涩地低着头,纷纷闪开。在中间闪出一条通道,我们三位女的看上去像是在检阅部队的将军,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劳动已使官兵们衣衫褴褛,泥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不时可以看到刚刚过去的战争留在他们胳膊和脸上的古铜色伤疤。
军官把我们带到一个在平地上挖的一个“洞”前。说,请进去吧,这就是你们的住处。是战士们为你们挖好的,全团都住这样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地窝子”,冬暖夏凉,挺好的。
我见那洞口放着一个用已有些枯黄的树枝扎成的“花环”,就想,这该是献给我们这第一批来到这个雄性世界中的女性的最好的礼物了。
这也可能就是我们闺房的标记。
吴梅苏:这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2)
请进去吧,这真的是你们的住处,现在正是部队最艰苦的时期……那军官因为心怀歉意,说话吞吞吐吐。见大家在门口愣着,又安慰道,不过,以后会把这里建成一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地方……用我们的劳动,很快就会建成……这是官兵们为你们挖的,要大一些,这大热天的,里面挺凉快……你看,大家还用树叶扎了个花环呢!这里没有其他花,只有野麻花,但已开过了,现在只有树叶……但你看到了,由于缺水,它们已过早地变黄……
52书库推荐浏览: 卢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