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军官,自迪化同行到这里,他除了“下车、上车、大家休息一会儿、开饭”等几句话,很少说过别的话。他现在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让大家感到有些奇怪。因为是他把大家引领到这里来的,所以他感到过意不去,浑身被深深的歉意笼罩着。
我们在门口迟疑着,仍不相信这就是我们的住处。我看看两位战友,她们的眼圈有些发红,眼泪差点没掉下来。我说,其他人能住,我们也能住,我们进去看看吧!
我先走进去了。里面有些暗,低矮得必须低下头。一面是“门”,三面是泥墙,地上有一面的土基高一点,那就是床了。床上铺着一层红柳枝,洞顶上铺着红柳和胡杨枝,上面垫着土,头一碰地窝子顶,泥土就会不停地掉下来。
把我们请进地窝子后,那军官就走了。剩下我们三个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鼻子一酸,抱头哭了起来。
就这样,除了传说中的玛洛伽,这块雄性的荒原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女人。
自古以来,人都是逐水草而居,唯有我们这群军人,逆此而行。这里的地下水含有大量盐碱,人喝了以后,腹泻不止,洗脸洗手,皮肤蜇得又疼又痒;衣服洗后晒干,也会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十分难受。没有办法,饮用水只好用马车从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拉,一辆马车往返一次需要半天,所以饮用水限量——每人每天一茶缸。
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这块荒原,年降水量只有五十至六十毫米,蒸发量却高达两千五百毫米以上。那点水哪能够啊?人和这块地一样,流出的汗比喝进的水多。大家渴得嗓子冒烟,肚子里冒火,嘴唇干裂,鼻孔流血。脸上的皮一层层脱落,但那一缸子水,最多只能润润嘴唇。当年的艰苦卓绝,真是一言难尽。
我至今说起,仍唏嘘不已。即使万里西进,风雨兼程,我们刚来这里时,仍保持着南国女儿的姿色,没想到这里三天之后,我们已和这些男兵们无异,浑身泥土,满头满脑的泥垢,手脸皲裂,看不出女子模样了。
只有尽快把这条大渠修通,只有引来孔雀河的水,这里才可能有美和生机。我和两名女兵是这么想的,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们在心里渴望水,心中装的也只有水。我现在给你说,你肯定不相信,那时有些人渴得实在受不了,把泥坑里积的马尿都喝了。还有些人把自己的尿接上,又马上喝了下去。至于盐碱水,谁也不管拉不拉肚子,只管往肚子里灌。
刚过十一月,天气就冷得受不了啦!寒风毫无遮挡地从荒原上刮过,夹着彻骨的寒意,没日没夜地啸叫着,但修渠的工程却没有停下来。
为了修渠,大家把工地两边的石头都背光了,最后只得用木棍绑成的简单的架子,到更远处的戈壁滩上去背石头,往返一趟有十几里路。当时,谁背的石头多,就表扬谁,在一个集体里面,谁愿意落后呢?
我身子弱,当兵之前从没有干过重活,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每次都背一百四五十斤,有一天,我背了好几趟,算路程,快二百里了。这次,我的事迹登在了报纸上——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上报。那是我一生最光荣、最幸福的时刻。
在背石头时,因为我的力气比不上别人,所以只有比别人早起。背得最多的那天,我夜里四点多就起床出发了。我裹紧棉衣,仍觉得寒冷刺骨。由于劳动,那棉衣汗渍斑斑,早已披花挂絮,穿在身上没一点暖和气儿。我背着木架,袖着手,独自一人在荒原上小跑着——这样会暖和一些。也是心太狠,我第一次背的那块石头足有二百斤重,走着走着,就受不了啦,一个踉跄,栽在地上,石头压着我,怎么也翻不了身。最后,我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石头下挣扎出来。我坐在那块石头上,感到十分伤心。而背最后一趟石头,也就是那天的第十七趟石头时,我已没有多少力气了,一天的劳累,使我浑身发软,一走路,脚就打颤。为背那回石头,我吐了两次血……
那个苦呀,现在想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吃下的。背一天石头,双腿发硬,身子发软。上厕所时,一蹲下去就起不来了。
5月15日,大渠首期工程竣工,举行放水典礼,焉耆军分区营以上干部与库尔勒县各族军民七千余人在飞机场参加了典礼,王震将军为表彰指战员的功绩,给大渠命名为“十八团大渠”。当开闸放水时,王震看着又黑又瘦的战士,摸了摸一根根染血的镢头把,一条条折断的胡杨木扁担,闻了闻战士们身上的汗酸味,他没有脱靴就跳进了淌着流水的水渠里。叫着,这是水,养活生命的水,大家都到水渠里来体验体验吧!
战士们欢呼着,纷纷跳进水渠里。我也跳了进去,当水流湿透我破旧的军靴,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好像难以承受水流的冲击,身体有些摇晃;也觉得自己难以承受水流特有的温度,内心有些虚弱。
我匍匐在水里,让水把浑身湿透。
对于我来说,水,就是我的故乡。我如今还这么说。
当天晚上,我抵挡不住水流的诱惑,偷偷地溜出地窝子,来到水渠边,地上洒着月光,使碱滩更加惨白。山影一片朦胧,大地一片寂静,只有那一渠流水在夜晚唱着歌。我在渠边坐下,听着流水的歌唱,这种世界上最美的歌声,我一辈子也听不厌。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故乡安化听资水的流淌声。作为一个在水里长大的湘妹子,我已好久没有见到流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我往旷野里望了望,然后脱掉军衣,进了渠水。我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浸泡在渠水里,洗涤掉一年多积在身上的污垢。渠水夹着天山融雪的寒意,冰冷刺骨。但我浑然不觉,躺在渠水中,像水的精灵,任凭流水冲刷着自己。
张仕杰:我们连一条裤子也没有(1)
哈尔莫墩是一个地名。它地处焉耆西北,是一个小小的盆地。天山和它的儿子霍拉山把它小心地护在怀里,时而明朗,时而忧郁的开都河从它身边流过,不慌不忙地奔向博斯腾湖。这一带是回族人的家园,也紧邻蒙古人的游牧地。
五十年前,这里是一片苇子滩和沼泽地,出没着狼、狐狸和土匪。
我到达这里时,十七团已在开都河岸一百多华里的范围内摆开了阵势,要让这些苇子变成庄稼,让沼泽变成良田,让狼嗥狐鸣变成犬吠(又鸟)啼。
我是1951年3月从长沙出发的,到达这里已是七月。车刚刚停下来,成群的蚊子就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女兵们当时只发了一套苏式军裙,被叮得直想大叫。但因为有来迎接的官兵,没法叫出来;有人想跳,也因为这种场景而只得忍着。每个人都希望那欢迎的过程越短越好。但致欢迎词的领导却来了谈兴,只见他一边用双手赶着扑向他的蚊子,一边天南海北,大政方针,滔滔不绝,弄得我们这十多名女兵叫苦不迭。最后,终于有女兵忍受不住,弯腰去拍打蚊子,一巴掌下去,手上一片鲜红,像抹了血似的。她这一带头,我们都去拍打蚊子。“啪啪”之声清脆悦耳,好像是十几个人在扇耳光一般。最后,致欢迎词的人说,蚊子就是你们面临的第一次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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